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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ure:“为母则刚”的科学——是什么让饥饿的母亲仍将孩子放在第一位?

来源:生物探索 2025-08-05 09:56

这项发表于《自然》杂志的研究,带领我们从宏观的母性行为出发,一步步深入大脑的微观世界,最终锁定了一条调控动物最基本生存抉择的核心神经环路:ARC(AgRP) → MPOA(Brs3)。

每个人的生命之初,都沐浴在母爱的光辉中。母亲,这个词汇本身就蕴含着温暖、守护与无私的奉献。然而,在这份看似与生俱来的天性背后,隐藏着一场不为人知的、堪称“史诗级”的生理与心理斗争。对于刚刚分娩的哺乳动物母亲而言,它们的身体正经历着一场能量风暴——制造乳汁来哺育嗷嗷待哺的幼崽,这是一项极其消耗能量的任务。这驱使着她们产生强烈的饥饿感,必须不断进食以补充能量。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同样强大的本能也在召唤她们:守护巢穴中脆弱无助的幼崽,因为任何短暂的离开都可能意味着被天敌捕食、饥饿或失温的致命危险。

于是,一个深刻的生物学难题摆在了所有新妈妈面前:是冒着风险外出觅食,以满足自身巨大的能量需求?还是寸步不离,用饥饿的身体守护唯一的血脉?这两种由生存和繁衍驱动的最基本行为——“进食”与“育儿”,构成了一对天然的矛盾。当两者发生冲突时,大脑是如何进行权衡与裁决的?是否存在一个神经“开关”,能够在这两种强大的本能之间进行切换与平衡?

7月30日,《Nature》的研究报道“A hypothalamic circuit that modulates feeding and parenting behaviours”,为我们揭开了这场脑内“拔河赛”的神秘面纱。研究团队通过一系列巧妙的实验设计,精准地描绘出了一条位于大脑深处——下丘脑 (hypothalamus) 的神经环路。这条环路如同一位精明的仲裁者,实时调节着进食与育儿行为的优先级,深刻地揭示了生理需求(饥饿)与社会动机(母爱)之间相互博弈的神经基础。

一位母亲的“超级胃口”

故事的起点,源于一个非常直观的观察。研究人员细致地记录了雌性小鼠在成为母亲前后的摄食变化。数据显示,普通成年雌鼠的日常能量摄入是稳定的。然而,一旦她们分娩并开始哺乳,食量便会发生戏剧性的暴增。在成为母亲后不久,她们的每日平均摄食量从约 11.24千卡飙升至41.99千卡,增长了近三倍。

更有趣的是,这种食欲的增长并非盲目,而是与“育儿负担”精准匹配。研究发现,雌鼠的摄食量与其哺育的幼崽数量呈现出惊人的正相关关系(R²值高达0.8045),这意味着幼崽越多,母亲吃得也越多,仿佛身体能够精确计算出生产足量乳汁所需的额外能量。而一旦将幼崽移走、哺乳停止,她们的食量又会迅速回落到接近孕前的水平。

为了更深入地探究这种“哺乳期暴食症 (lactation-induced hyperphagia)”的细节,研究人员使用了一种名为“摄食实验设备v.3 (Feeding Experimentation Devices v.3, FED3)”的自动化装置。该设备可以精确记录小鼠每一次取食的时间和数量。结果显示,与普通的独身雌鼠相比,哺乳期母亲不仅在通常活跃的暗期(夜间)大量进食,在通常休息的明期(白天)也同样胃口大开。她们的进食模式也发生了改变:每一餐吃得更多(餐食量增加),并且两餐之间的间隔也变得更短(餐间间隔缩短)。

这些数据共同描绘了一幅生动的画面:成为母亲,意味着身体被调校到一个全新的、高耗能的“战斗模式”。一个强大而持久的饥饿信号,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催促着她们不停地寻找食物。那么,这个信号究竟源自大脑的何处?

饥饿中枢的“反常”信号

为了追寻饥饿信号的源头,研究人员将目光投向了大脑中一个被称为“下丘脑弓状核 (arcuate nucleus, ARC)”的关键区域。ARC被誉为身体的能量感受器和饥饿调控中枢。其中,一群特殊的神经元——“刺鼠相关肽 (agouti-related peptide, AgRP)”神经元,更是扮演着“饥饿开关”的角色。当这些神经元被激活时,便会产生强烈的饥饿感,驱动动物疯狂觅食。

研究人员运用了强大的 单细胞RNA测序 (single-cell RNA sequencing, scRNA-seq) 技术,对一个组织中的所有细胞进行“人口普查”,并详细调查每个细胞“正在阅读”哪些基因、“从事”什么工作。他们比较了四组小鼠(普通雌鼠和哺乳期母亲,每组又分为喂饱状态和禁食状态)ARC区域的基因表达谱。

一个令人惊讶的发现出现了。在哺乳期的母亲体内,即便她们刚刚饱餐一顿,其AgRP神经元的基因表达状态,看起来却和那些被饿了一整夜的普通雌鼠几乎一模一样!例如,编码AgRP和另一种强效食欲促进肽“神经肽Y (neuropeptide Y, Npy)”的基因,在哺乳期母亲和禁食雌鼠的细胞中,都出现了相似程度的大幅上调。这表明,即使在物质上是饱足的,哺乳期母亲的大脑深处却始终维持着一种“分子层面上的饥饿状态”(transcriptomic hunger state)。

为了验证这一“分子饥饿”是否转化为真实的神经活动,研究人员又进行了两种不同维度的检测。首先,在离体的脑片上,通过“膜片钳 (patch-clamp)”电生理记录技术,他们发现来自哺乳期母亲的AgRP神经元,其自发放电频率显著高于普通雌鼠。这意味着它们在基础状态下就更加兴奋。

其次,在自由活动的小鼠中,通过“光纤光度法 (fiber photometry)”技术,他们实时监测了AgRP神经元的活动。这项技术通过植入微型光纤,捕捉神经元内部钙离子浓度变化(神经元越兴奋,钙离子浓度越高,发出的荧光就越亮)。结果证实,在体内 (in vivo),哺乳期母亲的AgRP神经元确实表现出更高的基础活动水平。当食物出现时,这些高度活跃的神经元会像在饥饿动物中一样,被食物的感官信息迅速而强烈地抑制。而在喂饱的普通雌鼠中,这种抑制效应则几乎看不到,因为它们的AgRP神经元本来就处于“静默”状态。

至此,第一块拼图已经清晰:哺乳期母亲体内持续、强烈的饥饿欲,是由AgRP神经元持续的高度活跃所驱动的。现在,更核心的问题来了:当这个强大的饥饿信号,与同样强烈的母性本能正面碰撞时,大脑会作何选择?

“两难”舞台上的真实抉择

为了模拟并量化这场“食欲与母爱”的冲突,研究人员设计了一个极为巧妙的 “行为冲突实验 (conflict assay)”。他们构建了一个三室相连的竞技场:一端是“育儿室”,里面散落着几只幼崽和一些筑巢材料;另一端是“进食室”,放置着美味的食物;中间是中立的“过渡室”。雌鼠可以自由穿梭于三个房间,她们的每一个选择,都将被摄像头精确地记录下来。

研究人员设置了不同的情境来观察雌鼠的行为策略:

1. 低冲突情境(喂饱+幼崽): 在这个情境下,无论是普通的“代孕妈妈”(有过照顾幼崽经验的雌鼠)还是真正的哺乳期母亲,她们的行为惊人地一致——几乎所有的小鼠都毫不犹豫地选择首先进入育儿室,开始熟练地将散落的幼崽一只只叼回巢中。这表明,在不饥饿时,“育儿”行为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2. 高冲突情境(禁食+幼崽): 这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当饥饿感来袭,不同身份的雌鼠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对于代孕妈妈,大部分选择了优先冲向进食室,饥饿感压倒了她们的“模拟母性”。而对于哺乳期母亲,结果令人动容。尽管同样饥肠辘辘,但绝大多数母亲依然选择了优先照顾幼崽。母性的本能在这场对决中,再次占据了上风。

然而,胜利并非没有代价。虽然母亲们坚守了“育儿优先”的原则,但饥饿的阴影依然笼罩着她们的行为。数据显示,在禁食状态下,母亲们完成全部幼崽救援的时间显著延长了。她们在照顾幼崽的过程中,会频繁地被食物所“分心”,出现往返于育儿室和进食室之间的“犹豫行为”。行为轨迹的转换概率分析也揭示,饥饿显著增加了从育儿行为转向觅食行为的可能性。

更有说服力的是,研究人员发现了一个显著的负相关关系:在高冲突情境下,雌鼠在育儿室花费的时间越多,她吃掉的食物就越少。这说明,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下,育儿和进食就像一个“零和游戏”,一方的投入增加,必然导致另一方的投入减少。

这个实验,不仅量化了母爱的强大,也清晰地揭示了饥饿对母性行为的侵蚀和干扰作用。这场脑内的“拔河赛”真实存在,且激烈异常。那么,这场比赛的“绳子”和“裁判”又是什么呢?

连接饥饿与母爱的神经“桥梁”

既然我们已经知道,ARC的AgRP神经元是“饥饿”的代言人,而育儿行为主要由另一个名为“内侧视前区 (medial preoptic area, MPOA)”的脑区负责,那么,是否有一条直接的神经通路,将这两个功能上相互拮抗的脑区连接起来?研究人员推测,AgRP神经元可能直接投射到MPOA,并通过抑制MPOA中的“育儿神经元”,来实现对母性行为的“否决”。

为了验证这一大胆的假设,他们动用了“光遗传学 (optogenetics)”这一强大的神经调控工具。这项技术可以利用光来精准地激活或抑制特定类型的神经元。研究人员首先在AgRP神经元中表达一种光敏蛋白,然后将微型光纤精准地植入到下游的MPOA区域。这样,他们就可以通过蓝光,只激活从ARC投射到MPOA的这束神经纤维。

实验结果令人振奋。当研究人员用蓝光激活这条 ARC→MPOA 通路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吃饱喝足、应该优先照顾幼崽的雌鼠,行为模式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她们完全无视身边的幼崽,反而表现出强烈的觅食欲望,其行为与之前实验中那些饥饿的代孕妈妈如出一辙。

这个结果证明了,仅仅是人为地激活从饥饿中枢(ARC)到育儿中枢(MPOA)的这条神经连接,就足以模拟出“饥饿”状态对行为的支配效应,从而压制住强大的母性本能。 这条 ARC→MPOA 环路,正是连接食欲与母爱,并介导两者冲突的关键“神经桥梁”。

让母爱“失声”的靶点

既然激活这条“桥梁”能够压制育儿行为,那么它在MPOA区域究竟抑制了谁?育儿中枢(MPOA)里一定存在着一群专门负责执行育儿程序的神经元,而它们,正是ARC AgRP神经元试图“使其失声”的目标。

为了揪出这群神秘的“育儿执行官”,研究人员使用了一种名为 TRAP2 (Targeted Recombination in Active Populations)的技术。TRAP2技术可以理解为一个“行为快照”工具:当动物在进行某种特定行为(比如育儿)时,研究人员可以给它注射一种药物,这种药物会给当时所有处于活跃状态的神经元打上一个永久的“基因标记”。

研究人员正是利用这一点,在哺乳期母亲表现出积极的筑巢和寻回幼崽等育儿行为时,对她们进行了TRAP操作,从而精准地“捕获”并标记了MPOA中那群正在工作的“育儿神经元”。接下来,他们又在这些被标记的“育儿神经元”中,表达了一种只能被特定化学药物(CNO)激活的抑制性“设计师受体 (DREADDs)”。

实验结果再次印证了他们的猜想。当研究人员对正在进行“行为冲突实验”的母亲注射CNO,从而抑制她们的MPOA“育儿神经元”后,这些母亲的行为发生了逆转。她们不再优先照顾幼崽,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转向了食物。尤其是在实验的早期阶段,这种转变尤为明显。这表明,通过人为地让MPOA的“育儿神经元”失声,研究人员成功地将行为决策的天平从“育儿”拨向了“进食”。这群神经元,正是母爱表达的关键所在。

揭开“守门人”的神秘面纱:锁定BRS3神经元

故事进展到这里,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我们已经知道ARC→MPOA环路可以抑制育儿,并且MPOA中有一群“育儿神经元”在执行母爱指令。那么,这群“育儿神经元”的具体身份是什么?它们有没有独特的分子“身份证”?

研究人员再次求助于单细胞RNA测序技术,这一次,他们分析的是MPOA脑区。通过比较不同状态下的基因表达变化,他们锁定了一个名为“第3簇 (cluster 3)”的神经元亚群。这个亚群非常特别,因为它同时对“哺乳”和“饥饿”这两种状态都作出了显著的转录响应,是整合这两种生理信号的理想候选者。

深入分析“第3簇”的基因表达谱,研究人员发现它表达了许多已知的育儿相关基因。但其中一个基因尤为引人注目——铃蟾肽受体3型 (bombesin receptor subtype 3, Brs3)。Brs3这个分子之所以关键,是因为过往的研究已经暗示了它的“双重身份”:它不仅与育儿行为有关,还参与了饱腹感的调控——激活Brs3能抑制食欲,而敲除它则会导致肥胖。一个既能促进育儿,又能产生饱腹感的神经元,这不正是我们寻找的、能够同时被饥饿信号所调控的完美“靶点”吗?

接下来是一系列严谨的验证:

首先,身份重叠验证发现,之前用TRAP技术标记的“育儿神经元”中,有大约30%的细胞都表达Brs3。其次,功能必要性验证发现,抑制MPOA的Brs3神经元,会导致育儿行为减少而食量增加。最后,功能充分性验证发现,在雄性小鼠中激活Brs3神经元,竟能将攻击行为转化为育儿行为。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清晰的结论:MPOA区域的Brs3神经元,正是这场“拔河赛”中代表“母爱与饱腹”一方的核心选手。 它们是育儿行为的关键执行者,也是饱腹感的产生者,因此成为了饥饿信号最理想的“攻击目标”。

最终的交响:一条完整的神经环路

现在,所有的角色和线索都已集齐,是时候拼出完整的神经环路,并奏响这首关于生存与奉献的“神经交响曲”了。

研究人员提出了最终的模型,并利用病毒工具和膜片钳电生理技术,在脑片上进行了终极的“电路勘探”实验。

实验结果干净利落:当用蓝光刺激AgRP神经元的末梢时,能够在下游的Brs3神经元上记录到快速、稳定的抑制性突触后电流。这种电流可以被GABA受体的拮抗剂所阻断,表明这是一个由GABA介导的、直接的、抑制性的神经连接。至此,整个故事的逻辑闭环完美形成。

饥饿信号 → 激活ARC的AgRP神经元 → 抑制MPOA的Brs3神经元 → 压制育儿行为和饱腹感 → 促进觅食行为

超越“开关”的生命智慧

这项发表于《自然》杂志的研究,如同一部精彩的侦探小说,带领我们从宏观的母性行为出发,一步步深入大脑的微观世界,最终锁定了一条调控动物最基本生存抉择的核心神经环路:ARC(AgRP) → MPOA(Brs3)。

这条环路并非一个简单的“开/关”装置,而是一个精密的、动态的“调节器”。哺乳期母亲的大脑并非仅仅在“吃”和“看护”之间做非黑即白的选择,而是被重新塑造成一个对两种信号都更加敏感的“高响应”系统。研究发现,在哺乳期间,不仅是驱动饥饿的AgRP神经元,就连促进育儿的Brs3神经元,其基础放电频率也同样增加了。这暗示着,母亲的大脑时刻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状态,整个系统被预先“激活”,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冲突,并做出最有利于后代生存的快速决策。

这场在下丘脑中上演的神经“拔河赛”,最终由Brs3神经元这个“守门人”的活动水平来决定胜负。当饥饿的浪潮涌来,AgRP神经元就会奋力拉动绳索,抑制Brs3神经元,使行为的天平倾向觅食;而当母爱占据上风,Brs3神经元则会坚守阵地,确保后代的安全。

这项研究深刻地揭示了,那些我们视之为“天性”的复杂行为,背后都有着清晰而优雅的神经环路作为物质基础。大脑,这位宇宙间最杰出的工程师,正是通过这些设计巧妙的环路,来权衡内在的生理需求与外在的社会责任,完成一次又一次关乎生死的精密计算。这不仅是小鼠的故事,更是所有哺乳动物,包括我们人类自己,在生命长河中不断上演的、关于生存与爱的智慧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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