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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ure Medicine;基因“快递”与“迷你”补丁——一场对抗杜氏肌营养不良症的里程碑式探索

来源:生物探索 2025-07-03 09:46

这束在1b期试验中被点亮的星光,虽然未能在3期试验中照亮整个夜空,但它已然为我们指明了前路的方向,留下了探索星辰大海的珍贵航图。而这,正是科学最伟大的力量所在。

总有一些故事,充满了与生俱来的悲剧色彩,也闪烁着坚韧不拔的希望之光。今天,我们要聊的是6月27日发表于《Nature Medicine》的研究“AAV mini-dystrophin gene therapy for Duchenne muscular dystrophy: a phase 1b trial”,这项研究不仅为一种毁灭性的遗传病带来了新的曙光,也深刻揭示了前沿医学探索之路的曲折与艰辛。

故事的主角,是一种名为杜氏肌营养不良症(Duchenne muscular dystrophy, DMD)的疾病。这是一种罕见的、残酷的X染色体连锁隐性遗传病,如同一个刻在基因里的魔咒,几乎只降临在男孩身上。据估计,每10万名活产男婴中,就有高达20名会携带这个“魔咒”。他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被设定了一条艰难的道路。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一个名为“抗肌萎缩蛋白”(dystrophin)的关键蛋白质。

当肌肉成为“叛徒”:走进杜氏肌营养不良症的无声战场

我们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由无数个微小的肌纤维组成的精密引擎。当我们运动、跳跃、甚至呼吸时,这些肌纤维会不断地收缩和舒张。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一个“减震器”来保护肌纤维的细胞膜,防止它们因反复的机械应力而撕裂。抗肌萎缩蛋白,就是这个至关重要的“分子减震器”。它像一张巨大的、有弹性的网,紧紧地将肌细胞的内部骨架与外部的基质连接起来,稳定着细胞结构,吸收着每一次收缩带来的冲击力。

然而,DMD患者的身体里,由于编码抗肌萎缩蛋白的DMD基因发生了突变,这个“减震器”要么完全缺失,要么数量微乎其微。失去了保护的肌细胞,每一次收缩都变成了一次自我伤害。肌肉组织在持续的损伤和修复循环中逐渐被脂肪和纤维组织取代,变得脆弱不堪。这就像一栋建筑失去了承重柱和减震垫,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会对其结构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疾病的进展是无情的。患儿在幼年时期就会表现出进行性的肌肉无力,走路摇摆、容易摔倒。到了12岁左右,大多数孩子会失去行走能力,不得不依赖轮椅。但悲剧并未就此停止,病魔会继续侵蚀他们的呼吸肌和心肌。最终,在20到40岁这个本应是生命最灿烂的年华,他们往往因呼吸或心脏衰竭而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不仅是身体的逐渐衰败,更是对一个家庭长达数十年的情感与经济的沉重考验。

传统的治疗方法,如使用糖皮质激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疾病进程,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医生和患者们迫切需要一种能够直击病根的疗法。于是,基因治疗(gene therapy)——这个被誉为“21世纪医学明珠”的领域,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走上了历史舞台。

基因“快递”与“迷你”补丁:一个对抗遗传诅咒的巧妙策略

基因治疗的核心思想非常直接:既然患者的基因坏了,那我们就给他送一个好的基因进去。理论上,只要将一个功能完好的DMD基因副本送入患者的肌细胞中,让细胞自己生产出正常的抗肌萎缩蛋白,就有可能从源头上阻断疾病的发展。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面临两大挑战。

第一个挑战是“快递小哥”的选择。如何才能安全、高效地将“基因包裹”送达全身的肌肉和心脏细胞?研究人员将目光投向了一种名为腺相关病毒(adeno-associated virus, AAV)的病毒。别被“病毒”二字吓到,AAV是一种在自然界广泛存在但对人类不致病的“好”病毒。经过巧妙的改造,研究人员掏空了它内部的病毒遗传物质,把它变成了一个理想的基因“快递车”。它能够精准地将“货物”(治疗性基因)运送到目标细胞,并且能在细胞内长期稳定地表达,而不会整合到宿主基因组中,从而降低了致癌风险。在这项研究中,研究人员选择了AAV家族中的9号血清型(AAV9),因为它对肌肉和心脏组织有特别强的亲和力,是运送DMD基因的绝佳载体。

第二个挑战则更为棘手:货物“超载”。正常的DMD基因是人类已知的最大基因之一,其“包裹”尺寸远远超过了AAV这辆“小卡车”的运载极限(约4000个碱基对)。这就好比你想用一辆微型面包车去运送一架波音747的机翼,根本不可能。

面对这个看似无解的难题,研究人员展现了非凡的智慧。他们没有执着于运送完整的“机翼”,而是选择设计一个“迷你”版本。通过深入分析抗肌萎缩蛋白的结构,他们发现这个巨大的蛋白质并非所有部分都同等重要。它有一些关键的功能域,就像机翼上最核心的升力部件和连接结构。于是,研究人员巧妙地将这些最关键的结构域拼接在一起,创造出一种“迷你抗肌萎缩蛋白”(mini-dystrophin)。这个迷你版本虽然比原版小得多,但保留了核心的“减震”功能。更重要的是,它的基因编码序列足够小,正好可以装进AAV9这辆“快递车”里。

这项研究中的主角——名为fordadistrogene movaparvovec(研发代号PF-06939926)的基因治疗药物,正是基于这一巧妙策略的产物。它将一个经过密码子优化(codon-optimized,为了提高在人体细胞中的表达效率)的迷你抗肌萎缩蛋白基因,搭载在AAV9病毒载体上,准备向DMD患者体内的肌肉细胞进行一次生命的“快递”。

希望的代价:1b期临床试验的安全答卷

任何一种新疗法,从实验室走向临床,都必须回答一个首要问题:它安全吗?这项1b期临床试验的核心目的,就是评估fordadistrogene movaparvovec在真实患者身上的安全性(safety)和耐受性(tolerability)。

研究团队招募了两组DMD患者。第一组是尚能行走的(ambulatory)儿童,共有19名,他们的平均年龄为8.6岁。这些孩子被分为低剂量组(3人)和高剂量组(16人),接受单次静脉输注的基因治疗。第二组是已经无法行走的(nonambulatory)青少年,共有3名,平均年龄为15.1岁,他们都接受了高剂量治疗。

在为期一年的观察期内,研究人员密切监测着孩子们的身体状况。结果显示,在占研究主体的19名可活动儿童中,药物的安全性总体上是可接受的。

最常见的治疗相关不良事件(treatment-emergent adverse events, TEAEs)大多是暂时性的,并且可以得到有效处理。数据显示,在可活动组中,最常见的副作用是呕吐(15人)、恶心(10人)、血小板减少症(thrombocytopenia, 9人)、发热(pyrexia, 9人)、食欲下降(8人)以及头痛(7人)。这些反应通常在输液后的短期内出现,与身体对大量AAV病毒载体的免疫反应有关。

当然,试验也并非一帆风顺。在可活动组中,出现了三例与治疗相关的严重不良事件(serious adverse events, SAEs):一名儿童出现脱水,一名出现急性肾损伤,还有一名出现了血小板减少症。值得庆幸的是,这三起严重事件在发生后的15天内都得到了解决。这表明,虽然存在风险,但通过及时的医疗干预,这些风险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控的。

然而,在3名年龄较大、病情更重的非活动组患者中,安全性的挑战变得更为严峻。他们同样经历了恶心、呕吐和头痛等副作用。更不幸的是,这个小组中出现了两例严重的治疗相关不良事件,其中一例是溶血性尿毒症综合征(hemolytic uremic syndrome),另一例则是致命性的心源性休克(fatal cardiogenic shock)。一名16岁的非活动参与者在接受高剂量治疗6天后,因心源性休克不幸去世。

这一悲剧性事件给所有研究人员敲响了警钟。它沉痛地揭示了一个事实:对于那些病程更长、身体机能(尤其是心肺功能)已经严重受损的年长患者,他们的身体可能没有足够的“生理储备”(physiological reserve)来承受基因治疗带来的强大免疫应激和生理负担。这提示我们,在未来的探索中,对患者的选择、剂量的控制以及围手术期的支持治疗需要更加谨慎和个体化。

总的来说,这份安全答卷是复杂的。它在人数更多的、病情相对较轻的可活动儿童群体中,展现了“可接受的安全性”,为继续探索带来了信心。但同时,它也以最沉重的方式,划出了这条治疗路径的风险边界。

看得见的改变:当“迷你蛋白”在肌肉中点亮星光

在确认了基本安全性后,下一个关键问题是:这个“基因快递”真的把“迷你补丁”送到了吗?它在肌肉里起作用了吗?为此,研究人员在治疗前(基线)、治疗后2个月和1年,分别从孩子们的肱二头肌中获取了微量的肌肉组织样本(muscle biopsy),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测。

结果令人振奋,尤其是在接受高剂量的16名可活动儿童中。

首先,研究人员使用了液相色谱-质谱联用(liquid chromatography-mass spectrometry, LC-MS)技术,来精确定量肌肉中的抗肌萎缩蛋白含量。结果显示,在治疗前,这些孩子肌肉中的抗肌萎缩蛋白水平平均仅为正常人的1.4%。但在接受治疗2个月后,这个数字飙升至21.9%!一年后,更是进一步提升到39.7%。这意味着,新的基因不仅成功进入了肌细胞,而且在持续不断地生产着“迷你抗肌萎缩蛋白”。

其次,研究人员利用免疫荧光(immunofluorescence)技术,将肌肉切片染色,直观地观察有多少肌纤维成功表达了新蛋白。这就像在夜晚点亮一栋大楼,看有多少个房间的灯被打开了。在治疗前,几乎所有房间都是黑暗的,表达新蛋白的肌纤维比例平均只有0.1%。治疗2个月后,平均20.3%的肌纤维被“点亮”。到了一年后,这个比例达到了34.8%。超过三分之一的肌纤维成功安装了“迷你补丁”,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为什么这些数字如此重要?因为在临床上,有一种病情相对较轻的肌营养不良症,叫做贝克型肌营养不良症(Becker muscular dystrophy, BMD)。BMD患者体内也能产生一些抗肌萎缩蛋白,但蛋白功能有缺陷或数量不足。他们的蛋白水平通常在正常人的5%到20%之间,这足以让他们拥有比DMD患者好得多的运动功能和更长的寿命。而这项研究中,治疗一年后的蛋白表达水平(近40%)已经达到了甚至超过了很多BMD患者的水平。这强烈地预示着,这种治疗可能将DMD的病理进程,向更温和的BMD表型逆转。

从分子到功能:迟滞时间脚步的希望之光

生物标志物的改善固然可喜,但患者和家属最关心的是:这些分子水平的变化,是否能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功能改善?孩子们的力气变大了吗?他们能跑得更快、走得更稳了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研究人员采用了一套国际公认的评估DMD患儿运动功能的金标准——北极星移动评估量表(North Star Ambulatory Assessment, NSAA)。这套量表包含17个项目,如从地上站起来、跑步、跳跃、爬楼梯等,总分34分,分数越高代表运动能力越强。

由于这是一项开放标签、无对照组的早期试验,为了客观评估疗效,研究人员巧妙地引入了一个“外部对照组”(external control cohort)。他们从过去两个大型DMD临床试验中,筛选出59名年龄、基线功能和用药情况与本研究参与者非常相似、但接受的是安慰剂治疗的患者。这个对照组代表了DMD在标准治疗下的自然病程——即功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不可避免地衰退。

对比结果令人瞩目。在为期一年的研究中:高剂量治疗组(16人)的NSAA总分平均值不仅没有下降,反而从基线的25.8分增加了0.8分。而外部对照组(59人)的NSAA总分平均值从基线的26.0分下降了4.2分。一增一减之间,是巨大的差距。经过复杂的统计学校正后,研究人员得出结论:接受基因治疗的儿童,其一年后的NSAA评分比未接受治疗的儿童高出了3.4分。在DMD这个功能不断走下坡路的疾病中,能够实现功能的稳定甚至微弱改善,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更有趣的是,当研究人员按年龄进行分层分析时,发现了更令人鼓舞的现象。对于6-7岁的较年幼儿童,治疗组的NSAA评分平均增加了2.8分,而对照组下降了3.7分。校正后的治疗差异高达5.1分!对于8-12岁的较年长儿童,治疗组评分平均下降了0.5分,但对照组下降了4.6分,治疗差异依然有2.8分。

这表明,治疗的效果似乎在年龄较小的儿童身上更为显著。这很可能因为他们的肌肉损伤程度相对较轻,身体对治疗的反应更好。这为“早期诊断、早期干预”的治疗理念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除了总分,研究人员还分析了一项更贴近生活的指标——“技能获得”(skill gained)。他们观察那些在研究开始时无法完成某项动作(如单脚站立)的孩子,在一年后是否能够完成。结果显示,在治疗组中,有71.4%(7人中的5人)的孩子至少获得了一项新技能。而在对照组中,这一比例仅为29.4%(17人中的5人)。这意味着,治疗不仅仅是延缓了衰退,更是实实在在地帮助一些孩子重获了失去或从未拥有的能力。

科学之路的真实面貌:当希望遭遇现实

这项1b期研究的结果,无疑是DMD基因治疗领域的一座重要里程碑。它首次在人体验证了fordadistrogene movaparvovec在可活动儿童中的安全性,并展示了其在生物标志物和功能终点上的巨大潜力。这些积极的数据,为后续更大规模的临床试验铺平了道路,也给全球无数DMD家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然而,科学的道路从不是一条坦途。它充满了未知、曲折,甚至令人心碎的挫折。

就在该论文的讨论部分,研究人员以科学家应有的严谨和诚实,记录了故事的最新进展。基于1b期试验的鼓舞人心的结果,制药公司辉瑞(Pfizer)启动了一项更大规模的3期全球多中心、安慰剂对照临床试验(NCT04281485),旨在最终确认该疗法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这是所有新药上市前必须通过的“终极大考”。

不幸的是,在2024年6月,辉瑞公司公布了这项3期试验的顶线结果。结果显示,尽管在一些次要终点和亚组分析中观察到了一些积极的迹象,但在最关键的主要终点——治疗一年后NSAA总分的变化上,基因治疗组与安慰剂组相比,没有显示出统计学上的显著差异。同时,在关键的次要终点(如10米跑/走速度)上也未能达标。

这一结果,对于满怀期待的患者、家庭和研究人员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它意味着,尽管在早期的、小规模的研究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在更大规模、更严格的验证性试验中,这种希望未能转化为确凿的、足以支持药物获批的临床疗效。因此,该药物的进一步临床开发已被终止。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早期试验的巨大成功,没能在3期试验中重现?

这正是新药研发的复杂性和残酷性所在。可能的原因有很多。首先,1b期试验样本量小,且是开放标签,可能存在评估者偏见等因素,放大了疗效。而3期试验是严格的双盲、安慰剂对照设计,排除了这些偏见。其次,3期试验的参与者可能在基线特征上与1b期有细微但关键的差异。此外,安慰剂组的表现可能好于预期,缩小了与治疗组的差距。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在于“迷你抗肌萎缩蛋白”虽然能提供结构支持,但其功能或许仍不足以在所有患者中完全逆转或显著延缓复杂的病理生理过程,尤其是在疾病已经进展到一定程度时。

这个从希望之巅到现实谷底的转折,并非宣告了DMD基因治疗的失败。恰恰相反,它以最真实的方式,展现了科学探索的本质:它不是一个线性的、从成功走向更大成功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试错、积累、修正的螺旋式上升过程。这项研究,连同其后续的3期试验,为整个领域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数据和教训。它告诉我们,哪些安全风险需要警惕(尤其是对年长患者),AAV的免疫原性问题如何管理,临床试验的设计应该如何优化,以及我们对“迷你蛋白”功能的理解可能还需要深化。

每一位参与试验的儿童和他们的家庭,无论结果如何,都为推动医学向前迈进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的勇气和牺牲,照亮了后来者的道路。今天,全球仍有多个不同的DMD基因治疗项目在进行中,它们有的采用不同的AAV载体,有的设计了结构略有差异的“微抗肌萎缩蛋白”(micro-dystrophin),有的在探索联合免疫抑制方案。

fordadistrogene movaparvovec的故事或许已经告一段落,但我们与DMD的抗争远未结束。从这项《自然·医学》的研究中,我们看到了科学的严谨与巧妙,看到了临床试验的希望与代价,更看到了医学研究者面对挫折时,依然选择记录真实、分享教训、继续前行的坚定。这束在1b期试验中被点亮的星光,虽然未能在3期试验中照亮整个夜空,但它已然为我们指明了前路的方向,留下了探索星辰大海的珍贵航图。而这,正是科学最伟大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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