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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演化的“加速器”,癌症的“催化剂” 揭秘转录因子一体两面的遗传功能

来源:生物探索 2025-08-03 10:33

该研究提出并证实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基因的“指挥官”(转录因子)与“守护神”(错配修复系统)之间,竟然存在着直接的竞争关系。

生命,在其最基础的层面上,是一部由DNA谱写的宏伟史诗。这部史诗的每一个章节、每一个词语,甚至每一个字母的精确性,都对个体的生存至关重要。细胞每一次分裂,都需要将这部分厚重的遗传密码——基因组——完整无误地复制一遍。然而,正如再精密的抄写员也有笔误之时,这个复制过程也远非完美。错误,即DNA错配(mismatch),在所难免。为了应对这种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威胁,细胞演化出了一套高效的“校对”系统,名为“错配修复”(Mismatch Repair, MMR)。这套系统如同一支警惕的巡逻队,在DNA复制后不断巡视,寻找并修复那些“写错的字母”。正是这支队伍的辛勤工作,才将DNA复制的错误率降低了数百甚至上千倍,为我们的基因组稳定性提供了坚实的保障。

然而,细胞核内并非只有“校对员”在忙碌。这里还有一群位高权重的“指挥官”——转录因子(Transcription Factors, TFs)。它们通过识别并结合在DNA上的特定序列,如同乐队指挥解读乐谱一样,精准地调控着哪些基因应当在何时何地开启或关闭,从而决定了细胞的身份、功能乃至命运。可以说,没有转录因子的精确指挥,生命活动将是一片混乱。长期以来,我们认为这两套系统——错配修复和转录调控——各司其职,和谐共存。

但7月29日,一项发表在《Cell》上的研究“DNA mutagenesis driven by transcription factor competition with mismatch repair”,以其详实的数据和巧妙的实验设计,揭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真相。该研究提出并证实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基因的“指挥官”(转录因子)与“守护神”(错配修复系统)之间,竟然存在着直接的竞争关系。这种竞争,使得转录因子在执行其正常调控功能的同时,可能会无意中“阻碍”修复工作,从而在它们结合的区域局部性地提高了突变率。这不仅为我们理解癌症中频发的基因突变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也对我们认识基因组的演化提出了深刻的问题。

一场不期而遇的对决:细胞核内的“地盘之争”

想象一下一个新铺设的铁轨上出现了一个错误的接头。通常情况下,铁路维修队(相当于错配修复系统MMR)会迅速发现并修正它。但是,如果此时一位重要的列车调度员(相当于转录因子TF)也需要在这个接头位置查看信号并指挥列车,情况会怎样?如果调度员先占住了这个位置,维修队可能就无法靠近,那个错误的接头就会被保留下来,为未来的事故埋下隐患。

该研究的核心思想,正是这样一个“地盘之争”的模型。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错配修复系统中的一个关键蛋白复合体——MutSα。在真核生物中,MutSα 是由MSH2和MSH6两个蛋白组成的,它就像是MMR巡逻队里的“侦察兵”,首要任务就是在茫茫DNA双螺旋中识别出那些因复制错误而产生的碱基错配。一旦发现目标,MutSα就会结合上去,并启动后续一系列复杂的修复流程,最终完美地纠正错误。

另一位主角,则是我们已经介绍过的转录因子(TF)。这些蛋白质的标志性能力是能够以极高的特异性识别并结合在基因组上的特定DNA序列上,这些序列被称为“转录因子结合位点”(TF binding sites, TFBSs)。这种结合是基因表达调控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然而,研究人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转录因子不仅能结合在它们对应的完美无瑕的DNA序列上,它们中的许多成员,对于包含碱基错配的DNA序列,同样表现出不低的结合亲和力。这意味着,当一个DNA复制错误恰好发生在一个转录因子结合位点内部时,这个出错的位置就成了一个“香饽饽”。侦察兵MutSα想要结合上去启动修复,而指挥官TF也可能想要结合上来执行其调控任务。

一场直接的竞争由此展开。如果转录因子“抢赢了”,它就会像一把保护伞,暂时性地将这个DNA错配位点保护起来,阻止了MutSα的识别和结合。其后果是灾难性的:由于修复系统的介入受阻,这个本应被纠正的复制错误,在下一次DNA复制时,就会被永久地固定下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基因突变。所以,在转录因子结合位点,如果DNA复制出错,强大的转录因子与MutSα展开竞争。如果转录因子胜出,就会导致修复效率低下,最终促进了突变的形成(TF-facilitated mutation),使得该位点的突变率显著高于基因组的其他区域。

这个模型虽然听起来合乎逻辑,但要证明它,却充满了挑战。我们如何才能在复杂的细胞环境中,窥探到这种转瞬即逝的分子间的竞争呢?

酵母细胞里的“模拟法庭”:数据揭示惊人真相

为了验证这个大胆的假设,研究人员设计了一套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实验方案,首先从相对简单的酵母细胞入手。

第一步:在体外“看清”竞争

在活细胞内直接观察单个蛋白分子的结合与竞争极其困难。因此,研究人员首先利用一种名为“饱和错配结合分析”(Saturation Mismatch-Binding Assay, SaMBA) 的高通量体外技术,来“看清”这场竞争。

他们在一张微小的芯片上,定制了数以万计的DNA探针。这些探针围绕着一个特定的酵母转录因子Cbf1的结合位点进行设计。巧妙的是,除了含有正常的Cbf1结合位点序列,芯片上还包含了在该位点的每一个位置上引入所有可能类型的碱基错配的序列。然后,他们用纯化好的酵母MutSα蛋白和Cbf1蛋白来孵育这张芯片。

实验结果提供了强有力的初步证据。当单独加入MutSα时,它能有效地识别并结合到那些含有错配的DNA探针上。然而,当Cbf1蛋白和MutSα蛋白被同时加入时,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那些位于Cbf1结合位点内的错配处,MutSα的结合信号出现了显著的下降。更重要的是,这种下降的程度与Cbf1本身对该错配的结合能力呈高度正相关,其相关性系数(R²)高达0.859。这意味着,Cbf1对某个错配的“兴趣”越大(结合得越牢固),它就越能有效地将MutSα“挤走”。这为Cbf1与MutSα在错配位点上的直接竞争提供了直观的生化证据。

第二步:在活细胞内“量化”后果

体外实验证实了竞争的存在,但这种竞争在真实的活细胞内是否真的会导致突变率上升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研究人员转而利用了酵母遗传学的强大威力,设计了一个巧妙的“活体”检测系统。

他们改造了酵母菌株,在一个对酵母生长非必需的基因LYS2中,插入了一段含有Cbf1结合位点的DNA序列。更关键的是,他们在这个Cbf1结合位点的正中央设置了一个“终止密码子”(TGA)。这个小小的“路障”使得LYS2基因无法被正常翻译成有功能的蛋白质。因此,这些酵母细胞无法在缺少赖氨酸(lysine) 的培养基中存活。

这个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酵母想要在这样的“绝境”中生存下来,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基因突变,将这个终止密码子“修复”成一个编码氨基酸的正常密码子。因此,通过计算在缺少赖氨酸的培养基上长出的酵母菌落数量,研究人员就能精确地量化出在这个特定的Cbf1结合位点上发生的突变率。

接下来,他们将突变类型分为两类:“Cbf1促进的突变”(Cbf1-facilitated mutations) 和“Cbf1中性的突变”(Cbf1-neutral mutations)。分类的依据,正是源自前一步的体外SaMBA实验数据:如果一个突变源于Cbf1能够强力结合并排挤MutSα的DNA错配,那它就被归为“促进”类;反之,如果它源于Cbf1不感兴趣、结合很弱的错配,则被归为“中性”类。

激动人心的结果出现了。当研究人员通过技术手段在酵母细胞中大量表达Cbf1蛋白(即过表达,overexpression)以强化其竞争力时,“Cbf1促进的突变”的发生率飙升了约6倍!相比之下,“Cbf1中性的突变”的发生率仅有微不足道的1.3倍增长。这个巨大的差异表明,Cbf1的结合确实是导致突变率上升的“元凶”。

第三步:一锤定音的对照实验

为了让证据链更加无懈可击,研究人员进行了一项至关重要的对照实验。他们敲除了酵母细胞中的MSH2基因,这相当于让整个错配修复系统(MMR)彻底“瘫痪”。在这些MMR缺陷的酵母细胞中,他们重复了上述实验。

结果正如理论模型所预测的那样:在没有MMR系统存在的情况下,即便大量表达Cbf1,之前观察到的“Cbf1促进的突变”和“Cbf1中性的突变”之间的巨大差异完全消失了。两类突变的发生率都处于非常高的水平,并且Cbf1的过表达不再对它们产生显著的差异性影响。

这一结果有力地证明了,Cbf1诱导的突变增强效应,完全依赖于其与一个功能完备的MMR系统的竞争。当“维修队”缺席时,“调度员”是否“占位”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反正也没有人来修理那个错误的接头了。

通过这一系列由浅入深、逻辑严谨的实验,研究人员在酵母这个模式生物中,清晰地描绘出了转录因子通过与错配修复系统竞争从而驱动局部高突变率的分子机制。但这在更为复杂的人类细胞中,尤其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癌症中,是否也同样适用呢?

从酵母到人类:明星致癌蛋白MYC的“黑历史”

如果说Cbf1是酵母世界里的一个普通“官员”,那么MYC蛋白在人类细胞中,尤其是在癌细胞中,绝对算得上是“超级明星”级别的角色。MYC是一个极其强大的转录因子,同时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癌蛋白(oncoprotein)。在绝大多数人类癌症中,都可以观察到MYC的异常过度表达。它的失控被认为是癌症发生和维持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因此,MYC成为了研究人员检验这一新机制是否在人类中存在的理想对象。

研究团队首先重复了与酵母Cbf1类似的体外SaMBA竞争实验,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换成了人类的MYC蛋白和人类的MutSα蛋白。结果惊人地相似:人类的MYC蛋白同样能高效地与人类的MutSα竞争结合位于其结合位点内的DNA错配,并且竞争的强度也与MYC对错配的结合能力密切相关 (R² = 0.89)。这表明,这场“地盘之争”并非酵母所特有,它同样在人类的分子世界里上演。

然而,真正让这项研究迈向巅峰的,是研究人员对真实人类癌症样本的分析。他们获取了100例胃癌患者的全基因组测序数据。这些癌症样本被预先分为了两组:

1. 微卫星稳定型(Microsatellite Stable, MSS):共90例。这些癌细胞的错配修复(MMR)功能是基本正常的。

2. 微卫星不稳定性(Microsatellite Instability, MSI):共10例。这些癌细胞的MMR功能存在缺陷,导致整个基因组的突变率极高,是一种典型的“高突变”表型。

这种分组本身就是一个巧妙的“天然实验”。MSS样本相当于MMR功能正常的“野生型”细胞,而MSI样本则相当于MMR功能缺陷的“敲除型”细胞,这与之前在酵母中通过基因工程构建的对照组形成了完美的呼应。

研究人员随后在这些癌症基因组的汪洋大海中,搜寻所有发生在非编码区的、位于MYC潜在结合位点内的体细胞突变。同样地,他们根据体外竞争实验的数据,将这些突变分为了“MYC促进的突变”和“MYC中性的突变”。

最终的统计结果,为整个研究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在90例MMR功能正常的MSS癌症样本中,研究人员观察到一个非常显著的趋势:“MYC促进的突变”在MYC结合位点上的发生率,要远远高于在基因组随机选择的对照位点上的发生率。其统计学差异极其显著(p = 9 x 10⁻⁴)。这表明,在有正常MMR系统存在的情况下,MYC的结合确实导致了特定类型突变的局部富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10例MMR功能缺陷的MSI癌症样本中,上述趋势荡然无存。“MYC促进的突变”在MYC结合位点和对照位点上的发生率并无显著差异(p = 0.9)。

这一来自真实世界人类肿瘤的证据,与在酵母细胞中观察到的现象如出一辙。它强有力地证实了,“转录因子-错配修复竞争”机制,并不仅仅是实验室里构建出的模型,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人类癌细胞中,驱动着基因调控区域突变积累的一个重要生物学过程。MYC蛋白在作为“指挥官”疯狂调控癌细胞增殖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扮演了突变“帮凶”的角色,为癌症的演化火上浇油。

“变异热点”的诞生:重塑对癌症与演化的理解

这项研究的意义,远不止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分子现象。它为我们理解生命科学中的两个核心问题——癌症的发生和基因组的演化——提供了全新的理论框架,也带来了深刻的启示。

对癌症研究的启示:重新审视“驱动者”与“乘客”

在癌症基因组学中,一个核心任务是区分“驱动突变”(driver mutations) 和“乘客突变”(passenger mutations)。驱动突变是那些直接赋予癌细胞生长优势、促进癌症发展的关键突变;而乘客突变则是随着细胞分裂偶然积累的、对癌症进程无直接贡献的“背景噪音”。识别真正的驱动突变,对于理解癌症机理和开发靶向药物至关重要。

然而,这项研究的结果让这个任务变得更加复杂。它揭示了一种内源性的、不依赖于外界致癌物的突变机制,这种机制可以在基因组的特定区域——即转录因子结合位点——系统性地创造出“突变热点”。

这意味着,我们在癌症基因组的调控区域观察到的许多高度富集的突变,可能并非都是经历过“正选择”的驱动突变,而有相当一部分可能仅仅是“转录因子-错配修复竞争”机制所产生的“超级乘客”。它们之所以富集,不是因为它们“有用”,而是因为它们所在的“地段”本就容易“出事”。这就要求我们在未来的癌症研究中,必须更加谨慎地解读非编码区的突变。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富集”等同于“重要”。开发新的生物信息学算法,将这种内源性的突变偏好(mutational bias)作为背景模型整合进去,将是未来精确识别非编码区驱动突变的关键一步。

对演化生物学的启示:一把双刃剑

从演化的长河来看,突变是原材料,是自然选择得以施展其魔法的基石。没有突变,就没有变异,也就没有演化。这项研究提出的机制,为演化提供了一种加速器。

通过在成千上万个基因调控元件(转录因子结合位点)上局部性地提高突变率,这种竞争机制可以为物种的演化提供更丰富的遗传变异库。这些发生在“指挥中心”的变异,更有可能改变基因的表达模式,从而产生新的性状,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从这个角度看,这种看似“缺陷”的分子竞争,或许是生命演化过程中一个被巧妙利用的工具,它以增加个体患病风险为代价,换取了整个物种更快的适应性演化潜力。

这真是一把经典的“双刃剑”。在个体的生命周期内,它可能导致疾病(如癌症);但在物种的演化尺度上,它又可能是创新的源泉。 

一扇刚刚开启的大门

当然,任何一项开创性的研究,在解答旧问题的同时,也会引出更多新问题。例如,这种竞争机制在不同类型的转录因子、不同的细胞类型、不同的组织中,其普遍性和强度如何?除了错配修复,转录因子是否还会与其他DNA损伤修复途径(如核苷酸切除修复、碱基切除修复等)发生竞争?这种机制在胚胎发育、衰老等其他生命过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些问题的答案,将进一步加深我们对基因组稳定性和动态性的理解。这项发表在《细胞》上的研究,无疑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门后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动态、也更加迷人的分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守护与指挥、稳定与变化、秩序与混乱之间的界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模糊。生命,正是在这种永恒的博弈与“内卷”中,不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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