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ure Biotechnology:解码RNA的第四维度——结构即信息,动态调控基因表达的新法则
来源:生物探索 2025-08-07 09:25
该研究不仅开发了一套强大的技术组合,以前所未有的分辨率“看见”了活细胞内RNA结构的动态变化,更发现了一系列隐藏在细菌和人类细胞中的“RNA开关”。
中心法则(Central Dogma)——DNA到RNA,再到蛋白质——如同宇宙的引力定律般,深刻而基础。长久以来,RNA(核糖核酸,Ribonucleic acid)常被描绘成一位忠实的信使,默默地在DNA的指令和蛋白质的合成之间传递信息。然而,生命的世界远比教科书上的线条箭头要复杂和生动。RNA并非一位呆板的传令兵,它更像一位技艺精湛的折纸艺术家,能将自身折叠成千变万化的三维结构,这些结构本身就蕴含着深刻的调控信息。细胞内成千上万的RNA分子,每一条都在上演着自己的“变形记”,它们如何实时响应环境变化,又是如何通过形态的切换来精准调控基因的表达?这曾是生命科学领域一个充满挑战又令人着迷的谜团。
近日,一篇发表于《Nature Biotechnology》的重磅研究“Identification of conserved RNA regulatory switches in living cells using RNA secondary structure ensemble mapping and covariation analysis”,为我们揭开这个谜团提供了革命性的新视角。该研究不仅开发了一套强大的技术组合,以前所未有的分辨率“看见”了活细胞内RNA结构的动态变化,更发现了一系列隐藏在细菌和人类细胞中的“RNA开关”,它们如同精密的分子机器,在细胞应对外界压力和执行复杂生命活动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大肠杆菌的悄悄话:RNA的双面人生
要探索RNA在活细胞内的真实面貌,挑战巨大。这好比试图用一部快门很慢的相机去拍摄一位正在疾速奔跑的运动员,最终得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传统的RNA结构研究方法,大多只能捕捉到一个“平均”或“最稳定”的构象,而这个平均构象在真实的细胞环境中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只是众多构象中的一个。细胞内的RNA实际上可能同时存在于多种不同的折叠状态中,形成一个动态的“构象集合体”(ensemble)。哪个构象占主导,以及它们之间如何转换,才是理解其功能的关键。
为了破解这一难题,研究人员运用了一种名为DMS-MaPseq的技术。其核心思想十分巧妙:利用一种化学试剂DMS(硫酸二甲酯,dimethyl sulfate)去标记RNA分子中那些没有形成碱基配对、相对“自由”的腺嘌呤(A)和胞嘧呤(C)。在后续的测序过程中,这些被标记的位点会被误读为“突变”。真正让这项技术产生飞跃的,是他们开发的名为DRACO的先进算法。DRACO不再仅仅统计每个位点被标记的频率,而是去分析在同一条RNA测序读长上,哪些“突变”总是一同出现。如果两个突变位点频繁地在同一个分子上被观察到,那么它们很可能属于同一种RNA构象;反之,如果它们很少同时出现,则说明它们分属于不同的构象。通过这种方式,DRACO能够从海量的测序数据中“解构”出隐藏的构象集合体,不仅能判断出存在几种构象,还能估算出每种构象的比例及其各自的结构。
利用这把利器,研究人员对我们最熟悉的模式生物——大肠杆菌(Escherichia coli)进行了全面的“RNA结构普查”。结果令人振奋:在大肠杆菌表达的全部RNA中,大约83.4%的区域确实主要以一种稳定的构象存在。然而,研究人员发现,有高达16.3%的RNA区域,正过着“双面”甚至“多面”的人生,它们同时以两种或更多种不同的结构形式存在着。
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是:这些具有多种构象的RNA区域(研究中称为“2+区域”)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仅仅是结构不稳定、比较“松散”的区域吗?直觉可能会告诉我们是这样,但数据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研究人员通过深入分析发现,这些动态的2+区域,与那些只呈现单一构象的区域(1区域)相比,非但不是更无序,反而展现出更强的结构性和功能性。具体来说,它们的GC含量显著更高(P = 1.5 × 10⁻¹⁷),这通常意味着更稳定的结构基础;它们的结构有序性更高,表现为更低的香农熵(Shannon entropies);并且,在不同细菌物种间的序列保守性也显著更高(P = 1.1 × 10⁻⁵⁰)。这一切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些能够“变身”的RNA区域,并非细胞内的结构缺陷或随机噪音,而是经过自然选择精心保留下来的功能元件,它们很可能就是细胞用于精细调控的“分子开关”。
当细胞“感冒”时:RNA温度计的绝地反击
如果这些动态RNA区域真的是功能开关,那么它们应该会对环境的变化做出响应。为了验证这一点,研究人员设计了一个实验——“冷休克”(cold shock)。他们将生长在舒适的37°C环境中的大肠杆菌,突然转移到寒冷的10°C环境中,模拟细胞“感冒”的过程。
实验结果再次颠覆了人们的想象。在低温下,我们或许会以为分子运动减缓,RNA结构会变得更加僵硬和单一。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大肠杆菌的RNA世界在低温下变得空前“活跃”。存在两种或更多构象的RNA区域比例,从常温下的约16%一跃升至约32.6%,几乎翻了一番!更具体地说,在冷休克后,表现出构象多样性增加的RNA区域数量,是那些多样性减少区域的五倍以上。这说明,冷休克并非简单地“冻住”了RNA,而是诱导了一场波及整个转录组的、剧烈而复杂的结构重排。
这种现象的背后,隐藏着一种被称为“RNA温度计”(RNA thermometer)的巧妙调控机制。它是一段特殊的RNA序列,其二级结构对温度敏感。在某个温度下,它会“融化”或重构成另一种形态,从而暴露或隐藏关键的翻译起始信号(如核糖体结合位点RBS),进而开启或关闭下游基因的翻译。
研究人员首先重新审视了经典的cspA RNA温度计。过去的模型认为它在37°C时是关闭的,在10°C时才打开。但此次的精确数据显示,在37°C时,cspA的RNA就已经是一个由两种构象组成的集合体,其中具备翻译活性的“开启”构象已占主导地位(约57.8%)。冷休克的作用,只是将这个平衡完全推向“开启”状态(100%)。这个发现极大地完善了我们对cspA调控的理解。
更精彩的故事,发生在新发现的RNA温度计上,例如lpxP。lpxP基因编码一种在低温下维持细胞膜流动性所必需的酶。数据显示,在37°C时,其信使RNA(mRNA)的5'非翻译区(5' UTR)会形成一个稳定的发夹结构(SL),将核糖体结合位点(RBS)和起始密码子牢牢“锁”在结构内部,使其处于翻译“关闭”状态。当温度降至10°C时,这个结构会重排成一个不同的、更短的发夹(SLalt),从而将RBS和起始密码子解放出来,使翻译得以进行,进入“开启”状态。这是一个教科书般完美的“通-断”开关。
然而,故事还有更深的一层。当研究人员在试管中(in vitro)进行实验,仅通过改变温度,却发现lpxP的RNA并不能自发地完成从“关闭”到“开启”的结构转变。它顽固地停留在“关闭”状态。这意味着,在活细胞内,一定有某个“帮手”在协助这个过程。通过对现有数据的再分析和巧妙的实验设计,研究人员最终锁定了一个关键的辅助因子——分子伴侣蛋白CspE。他们通过基因敲除实验证实,在缺少CspE蛋白的细胞中,即便在低温下,LpxP蛋白的表达量也大幅下降了约50%。这个发现揭示了一种更为复杂的调控模式:一个由RNA、温度和蛋白质伴侣共同协作的、高度精密的调控网络。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物理变化,而是一个受到严密生物学调控的过程。
人类细胞的华丽转身:一个更复杂的RNA世界
从相对简单的大肠杆菌转向复杂的人类细胞,RNA结构的研究面临着更大的挑战。人类的转录组不仅庞大得多,而且调控网络也更为错综复杂。基因翻译的调控,很多时候就发生在mRNA头部的5'非翻译区(5' UTR)。这些区域富含调控元件,但如何在整个转录组中专门聚焦于它们,并解析其结构动态呢?
为此,研究人员再次展现了他们的创造力,开发了一种名为“5'UTR-MaP”的新技术。这项技术的巧妙之处在于,它能在进行结构探测之前,通过生物素标记等手段,特异性地富集mRNA分子的5'帽子端。这就像给茫茫人海中的目标人物都戴上了一顶显眼的帽子,从而可以轻松地将他们筛选出来。通过这种方式,研究人员能将宝贵的测序资源集中在最关键的5' UTR区域,极大地提升了分析的深度和效率。
应用5'UTR-MaP技术,研究人员对人类HEK293细胞进行了分析。在正常的培养条件下,他们发现大约只有7%的5' UTR区域表现出多种构象。这个比例似乎低于大肠杆菌。但这是否就是故事的全貌?研究人员敏锐地意识到,人类细胞内存在大量依赖ATP(三磷酸腺苷)供能的RNA解旋酶(RNA helicases),它们的功能之一就是解开复杂的RNA结构,以利于翻译等过程。这些解旋酶的存在,会不会掩盖了RNA固有的结构多样性?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们进行了一个关键的对照实验:耗尽细胞内的ATP。当能量供应被切断,解旋酶“罢工”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人类5' UTR中表现出结构多样性的区域比例,从7%飙升到了17.3%!这一结果有力地证明,许多人类mRNA的5' UTR本身具有形成多种不同构象的潜能,但在正常生理条件下,细胞会主动消耗能量,通过解旋酶等工具,将它们维持在某一种特定的构象状态。这揭示了细胞在RNA结构管理上的一种主动、耗能的调控策略,是细胞内部“秩序”的一种体现。
那么,这些在人类细胞中能够“变身”的5' UTR区域,又在执行什么功能呢?研究人员发现,这些区域显著富集了一种被称为“上游开放阅读框”(upstream Open Reading Frames, uORFs)的序列特征。这一发现,为我们揭示它们的功能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一道选择题:主翻译区还是上游开放阅读框?
什么是uORF?它是在主蛋白编码序列(main ORF)之前的一段短小的、同样可以被核糖体翻译的序列。通常情况下,uORF扮演着“翻译刹车”的角色。如果核糖体在扫描mRNA时,先结合并翻译了这个uORF,那么它往往就会在uORF的终止密码子处脱落,或者失去重新起始翻译的能力,从而无法继续翻译下游的主蛋白。因此,uORF的翻译通常会抑制主蛋白的表达。
基于此,研究人员提出了一个假说:RNA的二级结构,是否能像一个铁路道岔,引导着核糖体这列“火车”,决定它究竟是驶向uORF这条“支线”,还是主ORF这条“主干线”?
为了验证这一假说,他们选择了CKS2基因的mRNA作为研究对象。它的5' UTR数据显示存在两种主要的构象,我们称之为构象A和构象B。接下来,他们设计了一个极为巧妙的双荧光报告系统。在这个系统中,CKS2的5' UTR被置于两种不同颜色的荧光蛋白(EGFP绿色荧光蛋白和mCherry红色荧光蛋白)上游。其中,EGFP的编码框与主ORF在同一个读码框上,因此它的表达水平代表了主蛋白的翻译效率。而mCherry的编码框则与uORF在同一个读码框上,因此它的表达水平反映了uORF的翻译情况。
实验结果清晰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研究人员通过定点突变,将CKS2的5' UTR分别“锁定”在构象A或构象B。
当RNA被锁定在构象A时,研究人员观察到,绿色荧光(主ORF翻译)的强度显著下降,而红色荧光(uORF翻译)没有明显变化。这说明构象A会抑制主蛋白的翻译。
而当RNA被锁定在构象B时,结果则完全不同:绿色荧光没有变化,但红色荧光(uORF翻译)的强度却显著增强!这表明构象B促进了uORF的翻译,而uORF的翻译增强,自然也就起到了抑制主蛋白表达的作用。
这一系列的实验证据,构成了一条完整而有力的证据链,证明了CKS2 mRNA的5' UTR通过在两种构象间的切换,直接调控了核糖体对uORF和主ORF的选择性翻译,从而实现对基因表达的精准控制。这不只是一个猜想,而是一个被实验清晰验证的、活生生的分子故事。
翻开RNA的下一章:从静态蓝图到动态剧本
这项里程碑式的研究,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充满动态与活力的RNA世界图景。它告诉我们,RNA远非一张静态的设计蓝图,而是一部可以根据环境变化实时修改的、动态的生命剧本。通过开发和应用DRACO、DeConStruct和5'UTR-MaP等一系列创新工具,研究人员为整个领域提供了一套全新的“镜头”,让我们能够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去观察和理解细胞内RNA的“一举一动”。
这项工作带来的启示是多方面的。首先,它揭示了RNA结构多样性在生命中的普遍性,从细菌到人类,动态的RNA开关可能是一种广泛存在的调控模式。其次,它深化了我们对经典生物学过程(如冷休克)的理解,揭示了RNA结构、蛋白质伴侣和环境信号之间复杂的协同作用。最后,它在人类细胞中,将RNA的结构变化与uORF介导的翻译调控这一重要机制直接联系起来,为理解复杂的基因表达调控网络开辟了新的道路。
当然,这远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新起点。细胞内还隐藏着多少种不同类型的RNA开关?它们如何响应营养、氧化应激、药物等更多样的信号?这些动态结构在疾病的发生发展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项研究不仅给出了部分答案,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探索这些未知问题提供了强大的工具和坚实的理论框架。它让我们得以翻开RNA生物学的下一章,从阅读一份静态的遗传密码,转向欣赏一部由RNA分子亲自编排和演绎的、精彩纷呈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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