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ure:T细胞耗竭的悖论——并非“精疲力竭”,而是“生产过剩”引发的蛋白毒性风暴
来源:生物探索 2025-10-06 14:39
T细胞的“过劳”,并非简单的能量耗尽,而是一场由内部“生产线”失控引发的、剧烈的蛋白毒性应激 (Proteotoxic stress) 风暴。
在与癌症和慢性病毒的漫长战争中,我们的免疫系统仰仗着一支精锐的刺客部队——CD8+ T细胞。它们如同战场上的特种兵,能够精准识别并清除被感染的细胞和癌细胞。然而,在旷日持久的战斗中,这些昔日的英雄也会“身心俱疲”,进入一种被称为T细胞耗竭 (T cell exhaustion) 的状态。它们并非从战场上消失,而是虽然仍能识别敌人,却丧失了高效的杀伤能力,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正是当前肿瘤免疫疗法,尤其是以PD-1抑制剂为代表的免疫检查点阻断 (Immune Checkpoint Blockade, ICB) 疗法,面临的核心挑战之一。这些疗法旨在“唤醒”这些耗竭的T细胞,但现实是,只有部分患者能从中受益。这背后一个关键的未解之谜是:T细胞耗竭的内在机制究竟是什么?这些细胞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它们从高效的杀手变成了消极的旁观者?
长期以来,我们对耗竭T细胞的理解大多停留在细胞表面的抑制性受体和转录调控层面。然而,10月1日,《Nature》的研究报道“Proteotoxic stress response drives T cell exhaustion and immune evasion”,以前所未有的深度,揭示了一个潜藏在细胞内部的、令人震惊的真相。T细胞的“过劳”,并非简单的能量耗尽,而是一场由内部“生产线”失控引发的、剧烈的蛋白毒性应激 (Proteotoxic stress) 风暴。

当基因“蓝图”失准:蛋白质组学揭示的意外图景
要理解一个细胞的状态,我们通常会去分析它的基因表达,也就是信使RNA (mRNA) 的水平。这就像是查看一个工厂的生产“蓝图”,了解它计划生产什么。然而,真正决定工厂运作的是最终生产出来的机器和产品,蛋白质。蓝图和最终产品之间,真的能划等号吗?
该研究团队首先就提出了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他们巧妙地建立了一个体外模型,通过持续的T细胞受体 (TCR) 刺激,成功诱导出了耗竭T细胞 (exhausted T cells, Tex),并与正常活化的效应T细胞 (effector T cells, Teff) 进行对比。他们没有仅仅满足于分析RNA,而是运用定量蛋白质组学 (quantitative proteomics) 技术,直接深入细胞内部,清点并测量了数千种蛋白质的实际数量。
结果令人惊讶。无论是在充满活力的Teff细胞还是在功能失调的Tex细胞中,mRNA水平与蛋白质水平的关联性都非常弱。数据显示,其皮尔逊相关系数 (Pearson's correlation coefficient) 分别仅为0.31和0.38。这意味着,仅凭基因表达的“蓝图”去推断细胞的真实状态,就像只看菜单就断定菜肴的味道一样,是不可靠的。
研究人员进一步发现,这种“言行不一”并非随机发生。例如,对于一些被称为“管家蛋白 (housekeeping proteins)”的基础蛋白质,其RNA和蛋白质水平的对应关系尚可。但对于许多关键的功能蛋白,比如调控细胞命运的转录因子 (transcription factors),如FOXO1和T-bet,其变化主要体现在蛋白质水平上,而在RNA层面则不那么明显。更重要的是,那些与细胞代谢、翻译后修饰和表观遗传调控相关的蛋白质,其水平与RNA的预测值更是大相径庭。
这一发现本身就极具颠覆性。它提醒我们,要真正理解T细胞耗竭的本质,必须跳出转录组的“舒适区”,直面蛋白质这个细胞功能的最终执行者。这为整个研究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耗竭的秘密,隐藏在蛋白质的汪洋大海之中。
“压力山大”的耗竭T细胞:一种名为Tex-PSR的奇异状态
当研究人员将目光聚焦于耗竭T细胞的蛋白质组时,一个反复出现的信号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蛋白毒性应激反应 (Proteotoxic Stress Response, PSR) 相关的蛋白质被显著上调。为了验证这一现象的普适性,他们将研究从体外模型扩展到了更复杂的体内环境,包括慢性淋巴细胞性脉络丛脑膜炎病毒 (LCMV) 感染的小鼠模型,以及MC38结肠癌和MB49膀胱癌的肿瘤模型。
结果惊人地一致。在所有模型中,当T细胞分化到终末耗竭状态 (terminal Tex, Ttex) 时,其内部的PSR信号都出现了强烈的富集。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化主要发生在蛋白质水平,而在RNA水平上却“静悄悄”的。这再次印证了蛋白质组学分析的必要性。
那么,这个PSR到底是什么?通常情况下,当细胞面临压力,比如蛋白质错误折叠时,会启动一种保护性机制。这个机制的核心策略是“开源节流”,一方面增加能够帮助蛋白质正确折叠的分子伴侣 (chaperone),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踩下刹车”,即全局性地抑制蛋白质的合成,以减轻生产压力,避免制造出更多“残次品”。
然而,耗竭T细胞内部的景象却完全颠覆了这一经典认知。研究人员通过一种巧妙的实验,使用一种名为L-高丙甘氨酸 (L-homopropargylglycine, HPG) 的蛋氨酸类似物来标记新合成的蛋白质。他们发现,耗竭的Tex细胞不仅没有“踩刹车”,反而“猛踩油门”,其蛋白质合成速率显著高于正常的Teff细胞。在肿瘤模型中,终末耗竭的T细胞同样表现出最高的蛋白质合成活性。
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带来了一个灾难性的后果。在生产线超速运转而质检系统又不堪重负的情况下,细胞内堆积了大量的“残次品”和“废料”,蛋白质聚集体 (protein aggregates)。通过一种能够特异性结合淀粉样蛋白样结构的荧光染料CRANAD-2,研究人员亲眼“看”到了这些聚集物。在耗竭的T细胞内,荧光信号明显增强,而在肿瘤浸润T细胞 (TILs) 中,随着细胞耗竭程度的加深,这种蛋白质聚集现象也愈发严重。
与此同时,细胞内还形成了大量的应激颗粒 (Stress granules, SGs),这是一种在细胞应激状态下由RNA和蛋白质形成的动态复合体。尽管细胞也试图通过增强蛋白酶体 (proteasome) 和自噬-溶酶体 (autophagy-lysosome) 通路来进行“垃圾清扫”,但面对如此凶猛的“生产”浪潮,这些努力显然是杯水车薪。
至此,一个全新的概念浮出水面。研究人员将这种在耗竭T细胞中发现的、以蛋白质合成悖论性增强为核心,并伴有特化分子伴侣(如gp96和BiP)上调、蛋白质聚集体和应激颗粒累积以及蛋白质降解加速为特征的独特应激状态,命名为 Tex细胞相关的蛋白毒性应激反应 (Tex-PSR)。这并非一种常规的细胞应激,而是耗竭T细胞所特有的一种病理生理状态。
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耗竭导致了蛋白聚集,还是蛋白聚集导致了耗竭?
我们现在知道,耗竭的T细胞内部充满了蛋白质聚集物,并且处于一种独特的Tex-PSR状态。但这立刻引出了一个经典的科学问题:这种内部的混乱,究竟是T细胞耗竭的结果,还是导致其功能丧失的原因?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因为它直接关系到我们是否能通过干预Tex-PSR来逆转T细胞耗竭。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研究团队设计了一系列巧妙的实验,旨在解开这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谜题。他们的核心思路是:如果蛋白质聚集是“因”,那么在健康的、功能完好的T细胞中人为地诱导蛋白质错误折叠和聚集,是否足以使其陷入耗竭状态,即便没有给予它们慢性的抗原刺激?
第一个验证策略,是使用一种名为L-氮杂环丁烷-2-羧酸 (L-azetidine-2-carboxylic acid, AZC) 的化合物。AZC是脯氨酸的一种结构类似物,当它被整合进新合成的蛋白质中时,会像一个“不合格的零件”,导致蛋白质无法正确折叠。研究人员将活化后功能正常的Teff细胞置于含有AZC的培养基中。仅仅6天后,奇迹发生了。这些原本应该保持活力的Teff细胞,开始大量表达PD-1和TIM-3等标志性的耗竭分子,并且在受到再次刺激时,其产生干扰素-γ (IFNγ) 和肿瘤坏死因子 (TNF) 等杀伤性细胞因子的能力也遭到了严重削弱。换句话说,仅仅是内部蛋白质的“质量问题”,就足以将一个健康的“战士”推向耗竭的深渊。
为了使证据更加坚实,研究人员采用了第二种更为精准的遗传学方法。他们选择了一个“明星”错误折叠蛋白,囊性纤维化跨膜电导调节因子 (CFTR) 的一个突变体 CFTR(ΔF508)。这个突变蛋白因其强烈的聚集倾向而闻名。他们通过逆转录病毒载体,将编码这个“麻烦制造者”的基因导入到健康的Teff细胞中,使其在细胞内表达。
结果与AZC实验如出一辙。这些被强制表达了聚集倾向蛋白的T细胞,即便在最适宜的生长条件下,也自发地走上了耗竭之路。它们不仅在细胞内形成了明显的CFTR蛋白聚集体,还同样表现出了高水平的PD-1和TIM-3。更进一步,当这种方法被用于人类T细胞时,同样观察到了耗竭相关分子CD39的显著上调。
这两个实验的结果,为“蛋白聚集导致耗竭”这一假说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它揭示了一个深刻的因果关系:T细胞耗竭并非始于表面的信号抑制,而是源于细胞内部蛋白质稳态 (proteostasis) 的崩溃。这场由内而外的灾难,才是压垮这些免疫英雄的最后一根稻草。
追根溯源:谁按下了启动Tex-PSR的“失控开关”?
既然已经确定了Tex-PSR是驱动T细胞耗竭的核心引擎,那么下一个逻辑问题就是:这个引擎的“点火开关”又是什么?是什么上游信号通路,持续地向T细胞发出指令,让它的蛋白质生产线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导致了这场内部的灾难?
研究人员再次回到他们的蛋白质组数据中寻找线索。通过对关键信号通路的系统性分析,一条通路脱颖而出——AKT信号通路。在晚期的耗竭T细胞中,AKT通路的多个组分在蛋白质水平均表现出显著的上调。流式细胞术分析也证实,与Teff细胞相比,Tex细胞中的AKT磷酸化水平(即其活化水平)明显更高。在肿瘤模型中,终末耗竭的T细胞同样展现出最高的AKT活性。
AKT通路在T细胞生物学中扮演着双重角色。它在T细胞的正常活化、增殖和存活中不可或缺,但其在耗竭过程中的作用一直存在争议。这次的发现,将AKT与Tex-PSR直接联系了起来。
为了验证这种联系,研究人员再次祭出了“抑制”与“激活”的经典实验组合拳。首先,他们使用了AKT的特异性抑制剂MK2206。当在诱导T细胞耗竭的培养体系中加入适度剂量的MK2206时,他们观察到,T细胞向终末耗竭状态的分化被有效抑制了。更重要的是,AKT的抑制显著降低了Tex细胞中异常增高的蛋白质合成速率、蛋白质聚集水平以及关键Tex-PSR分子伴侣gp96的表达。
一个巧妙的对照实验设计,让AKT的角色更加凸显。研究人员同时测试了AKT上游的PI3K和下游的mTOR通路的抑制剂。结果发现,无论是PI3K抑制剂LY294002还是mTOR抑制剂雷帕霉素 (rapamycin),都无法有效阻止T细胞耗竭。这清晰地表明,驱动Tex-PSR和耗竭的关键节点,正是AKT本身,而非整个PI3K-AKT-mTOR信号轴。
接下来是决定性的“激活”实验。研究人员利用遗传学手段,在健康的Teff细胞中表达了一种持续活化形式的AKT,名为myrAKT。这相当于人为地将AKT通路的“开关”锁定在了“ON”的位置。结果是戏剧性的。这些被改造的Teff细胞,在没有任何慢性抗原刺激的情况下,完美复刻了耗竭T细胞的所有特征:它们分化为终末耗竭表型,蛋白质合成速率飙升,蛋白质聚集体大量出现,Tex-PSR分子伴侣gp96被诱导表达。当这些“人为耗竭”的T细胞被输注到荷瘤小鼠体内时,它们完全丧失了控制肿瘤生长的能力。
这一系列实验环环相扣,证据确凿。研究人员成功地找到了那个“失控的开关”,持续的AKT信号。正是这种不间断的活化信号,成为了驱动Tex-PSR这场内部风暴的始作俑者,最终将T细胞引向了功能衰竭的命运。
重燃“英雄”的战意:靶向Tex-PSR伴侣蛋白,能否成为抗癌新策略?
这项研究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在于它不仅仅揭示了一个新的生物学机制,更指向了一条全新的治疗路径。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Tex-PSR是“病根”,而特化的分子伴侣是其中的关键环节,那么,通过靶向这些分子伴侣,我们是否能够“修复”耗竭的T细胞,让它们重拾往日的雄风?
研究团队将目光锁定在了几个在Tex-PSR中被特异性上调的分子伴侣上,包括Hspa5 (BiP)、Hsp90b1 (gp96) 和 Ero1a。他们利用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在体外培养的T细胞中分别敲除了编码这些蛋白质的基因。
结果令人振奋。当这些分子伴侣被敲除后,即便T细胞仍然经受着慢性的TCR刺激,它们抵抗耗竭的能力也显著增强了。尤其是敲除Hsp90b1的T细胞,不仅产生了更多的效应性细胞因子,其内部的蛋白质聚集水平也出现了最显著的下降。这表明,Hsp90b1在介导Tex-PSR相关的蛋白质聚集过程中,可能扮演着一个核心角色。
体外的成功给了研究人员极大的信心,他们迅速将战场转移到了体内。他们构建了一种特殊的基因工程小鼠,其CD8+ T细胞特异性地缺失Hsp90b1。随后,他们用慢性的LCMV病毒感染这些小鼠。30天后,奇迹再次上演。与正常小鼠相比,敲除小鼠体内的抗病毒T细胞数量更多,而且其细胞状态发生了显著的“重编程”:大量细胞从终末耗竭状态,逆转为了更具干性和增殖潜能的前体耗竭T细胞 (progenitor Tex) 和中间耗竭T细胞 (intermediate Tex)。这表现为TCF1等干性分子的表达回升,以及TIM-3和CD39等终末耗竭分子的表达下降。
最终的考验,是在肿瘤模型中进行的。研究人员将敲除了Hspa5或Ero1a的P14 T细胞(一种能够识别肿瘤抗原的T细胞)通过过继性细胞疗法 (Adoptive Cell Therapy, ACT),输注到患有MB49-gp33膀胱癌的小鼠体内。结果令人鼓舞。接受了基因编辑T细胞治疗的小鼠,其肿瘤生长得到了显著的抑制,生存期也明显延长。
这些数据共同描绘了一幅充满希望的蓝图。通过靶向Tex-PSR通路中的关键分子伴侣,我们或许真的能够从内部“治愈”耗竭的T细胞,这为开发全新的、可能与现有免疫检查点抑制剂协同作用的肿瘤免疫疗法,开辟了激动人心的新方向。
超越“疲惫”的认知:T细胞耗竭研究的新篇章
这项里程碑式的研究,从根本上重塑了我们对T细胞耗竭的理解。它告诉我们,“耗竭”远非一个被动的“能量耗尽”或“疲惫”状态,而是一个由持续AKT信号所启动的、主动的、程序化的细胞内部应激过程,Tex-PSR。
研究揭示的核心悖论——耗竭T细胞疯狂地合成蛋白质,但这些新生的蛋白质,包括像颗粒酶 (granzyme) 和穿孔素 (perforin) 这样的关键杀伤武器,却大量地错误折叠并聚集成无功能的“废物”,而不是成为有效的“弹药”。这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耗竭T细胞在代谢上可能仍然活跃(看起来很“忙碌”),但在功能上却如此无效。它们的生产线在全速运转,但生产出的几乎全是残次品。
更重要的是,研究人员通过分析公开的人类癌症单细胞转录组数据,发现高Tex-PSR特征与CAR-T疗法和抗PD-1疗法的不良临床反应显著相关。这不仅验证了Tex-PSR在人类癌症中的临床相关性,也意味着Tex-PSR特征有望成为一个预测免疫疗法疗效的潜在生物标志物。
总而言之,这项工作将T细胞耗竭的研究焦点,从细胞的“表面”和“大脑”(转录中枢),成功地引向了其“内脏”和“工厂”(蛋白质稳态系统)。它不仅为理解免疫功能障碍提供了全新的理论框架,也为打破当前肿瘤免疫治疗的瓶颈,提供了极具潜力的、可供探索的全新靶点。未来,我们对抗癌症的武器库中,或许将增添一类全新的药物,它们不直接攻击癌细胞,也不仅仅是解开T细胞表面的“束缚”,而是作为“细胞内部的工程师”,帮助我们过劳的免疫英雄们,修复失控的生产线,清理堆积的废料,从而让它们重新成为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王牌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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