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Nature:“未感先动”?运动神经元如何未卜先知,让你快人一步

来源:生物探索 2025-11-05 09:56

这项研究引领我们回到了那个古老而迷人的哲学命题:我们的大脑,究竟是在被动地感知世界,还是在主动地创造我们对世界的“实相”?从运动控制这个最基本的层面来看,答案似乎愈发清晰。

想象一个场景: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足球守门员,正面临一场至关重要的点球大战。当对方球员助跑、起脚的瞬间,你并不会等到看清足球的精确轨迹才做出扑救动作,那早已为时已晚。相反,你的大脑会根据球员的身体姿态、眼神、习惯脚法等一系列线索,瞬间形成一个关于射门方向的“概率地图”。你的身体会提前紧绷,向概率最高的方向预先倾斜。这一刻,你不是一个被动的反应者,而是一个主动的预测者。

我们日常生活中充满了这样“预判”的时刻:预判楼梯的最后一级而调整步态,预判朋友递来水杯的重量而调整手部力量。长久以来,我们对大脑运动系统的理解,更多聚焦于它如何发起我们主动想做的动作。但我们的大脑是如何为那些由外界触发、需要我们回应的事件做准备的呢?它是否也会像守门员一样,在事件发生前就悄悄地进行“排练”?

10月29日,《Nature》的研究报道“Sensory expectations shape neural population dynamics in motor circuits”,为我们揭开了这层神秘面纱。研究人员通过一系列巧妙的实验和计算模型,为我们呈现了一幅震撼的图景:我们大脑的运动系统,远不止是一个单纯的指令“执行者”,它更像一位深邃的“预言家”,持续不断地对即将到来的感觉信号进行预测,并将这些“预言”转化为神经活动中的“预备姿态”,从而让我们能够以惊人的效率与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互动。这项研究不仅回答了“是什么”,更深入探讨了“为什么”和“怎么样”,带领我们一窥大脑进行高效感觉-运动整合的底层逻辑。

会“思考”的反射:当大脑皮层介入本能反应

要探究大脑如何为“意外”做准备,我们首先需要一个能够量化“意外”和“准备”的实验平台。研究人员设计了一个非常巧妙的人体实验。他们邀请了20名健康的参与者坐进一个名为KINARM的外骨骼机器人系统中。这个设备可以精确地追踪参与者的手臂运动,并能对他们的肘关节施加精确的机械力,也就是一种可控的“扰动”(Perturbation)。

实验开始了。参与者需要将手保持在一个中心目标点上。屏幕上会给出一个视觉线索:一个由两个箭头组成的圆形提示,这两个箭头的大小直观地表示了接下来手臂肘关节将被“推向屈曲”或“推向伸展”的概率。例如,一个巨大的“伸展”箭头和一个微小的“屈曲”箭头,意味着有极高的可能性(比如 100%)会发生一次让肘部伸展的扰动。反之亦然。还有一些情况是 50%/50% 或者 75%/25%,代表了不同程度的不确定性。在一段短暂且不可预测的延迟后,机器人会根据预先提示的概率,随机施加一个方向的力。参与者的任务是:在感受到这个扰动后,尽快、尽可能准确地将手移回一个较大的目标区域。

这个设计的核心在于,它将一个抽象的“期望”(Expectation),也就是对未来感觉输入的概率预测,转化为了一个可以精确控制的变量。现在,关键问题来了:当参与者“预料”到手臂很可能被往外推时,他们的大脑和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

首先,行为数据给出了最直观的答案。当参与者 100%确定扰动方向时,他们能最快、最有效地抵消扰动 带来的位移。而当扰动发生的概率较低时(例如,在预期75%屈曲的情况下,却发生了25%概率的伸展),他们的手臂会被推得更远,纠正动作也更慢。这种行为上的“渐变模式”(graded manner)清晰地表明,参与者确实利用了概率线索来调整他们的应对策略。

但这仅仅是冰山一角。更有趣的发现隐藏在肌肉的电活动中。研究人员使用表面肌电图(electromyography, EMG)记录了参与者肱二头肌的活动。当手臂被意外拉伸时,肌肉会产生一种名为“牵张反射”(stretch reflex)的保护性收缩。这种反射有两个关键组成部分:

1. 短潜伏期反射(Short-latency reflex, SLR):发生在肌肉被拉伸后约 20-50毫秒,这是一个由脊髓直接调控的快速、自动的反应,就像膝跳反射一样,几乎不受大脑皮层的直接影响。

2. 长潜伏期反射(Long-latency reflex, LLR):发生在约 50-100毫秒后,这个反射的信号需要“长途跋涉”到大脑皮层(特别是运动皮层)再返回到肌肉,因此它被认为是受大脑高级中枢调控的。

实验结果令人震惊。无论概率提示是什么,所有参与者在扰动发生后的短潜伏期反射(SLR)强度都基本相同。这说明,大脑的“期望”并没有预先去调整脊髓这个最底层的“硬件”设置。然而,在长潜伏期反射(LLR)的窗口期,奇迹发生了:肌肉的反应强度与之前提示的概率呈现出完美的正相关!当参与者预期有100%的概率发生伸展时,他们的肱二头肌在LLR阶段产生了最强的收缩反应。当预期概率降至75%、50%、25%时,反应强度也随之逐级减弱。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证据。它第一次清晰地将抽象的“感觉期望”与一个受大脑皮层调控的特定神经回路,跨皮层反馈通路(transcortical feedback pathway),直接联系了起来。这不再是模糊的“准备状态”,而是一个可以被精确测量的、由期望驱动的神经生理信号。大脑并没有让整个系统都进入“战备状态”,而是巧妙地将准备信号“储存”在更高级的运动皮层中,等待合适的时机,以一种更灵活、更智能的方式介入。

那么,这个存在于皮层中的“期望”信号,在神经元层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更进一步,直接“聆听”大脑中神经元的交谈。

解码运动皮层的“悄悄话”:神经元如何给未来打分

人类实验有力地证明了运动皮层的参与,但要真正理解其工作机制,我们必须深入到单个神经元的活动层面。为此,研究人员训练了两只猕猴来完成一个与人类实验非常相似的任务。这使得他们能够使用先进的“神经像素探针”(Neuropixels probes),一种能够同时记录成百上千个神经元活动的高密度电极,来监听大脑多个核心区域的“神经交响乐”。

他们重点关注了四个与运动控制和决策密切相关的脑区:
初级躯体感觉皮层(Primary somatosensory cortex, S1):负责处理来自身体的触觉、压觉等感觉信息的“第一站”。
初级运动皮层(Primary motor cortex, M1):向脊髓发出运动指令的“总指挥部”。
背侧前运动皮层(Dorsal premotor cortex, PMd):参与运动规划和准备的关键区域。
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 dlPFC):与决策、工作记忆等高级认知功能相关。

当猴子看到不同概率的视觉线索,并等待扰动发生时,这些脑区的神经元在“想”什么呢?

为了从数千个神经元复杂混乱的放电活动中梳理出有意义的信息,研究人员使用了一种强大的数据分析技术,称为“解混淆主成分分析”(demixed Principal Component Analysis, dPCA)。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超级智能的“混音师”。一场交响乐中,各种乐器(神经元)的声音混杂在一起,dPCA能够巧妙地将代表“概率信息”的旋律、代表“扰动方向”的和弦,以及代表“时间流逝”的节奏等不同维度的信号分离开来,让我们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主题。

分析结果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大脑内部的分工图:在准备阶段(看到线索之后,扰动发生之前),一个编码“概率期望”的神经信号赫然出现。这个信号在背侧前运动皮层(PMd)中出现得最早、最强,随后在初级运动皮层(M1)中也逐渐增强。相比之下,作为感觉输入门户的初级躯体感觉皮层(S1),在这个阶段几乎是“沉默”的,它对未来的概率预测表现得漠不关心。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些“期望信号”在神经活动空间中的几何结构。当研究人员将数千个神经元的集体活动投射到一个低维空间时,他们发现,对应五种不同概率的神经活动,形成了五个泾渭分明、且排列有序的“状态簇”。100%伸展和100%屈曲的神经活动状态相距最远,而75%、50%、25%这些混合概率的状态,则精确地排列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路径上。这种简单而优美的线性编码方式,意味着大脑运动系统用一种极其高效的方式来表征不确定性——期望的强度直接对应于神经活动状态空间中的“距离”。

为了进一步确认这种“期望信号”的广泛性,研究人员在其中一只猴子身上,将记录范围扩大到了更深层的脑区,包括与运动协调密切相关的丘脑(Thalamus)的几个核团,以及大脑内侧壁的辅助运动区(Supplementary motor area, SMA)。结果再次印证了此前的发现:在与运动相关的丘脑核团(VLa, VLpd)和SMA中,都存在着强烈的概率期望信号。然而,在丘脑中负责传递初级感觉信息的核团(VPL),则和S1一样,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准备活动。

这再次强调了一个核心观点:对未来感觉输入的预期,不是由感觉系统本身来准备的,而是由运动系统主动“建模”和“预演”的。感觉系统更像一个忠实的“信使”,负责在事件发生时传递信息;而运动系统则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早已根据情报(概率线索)部署好了不同的兵力(神经准备状态)。

那么,这种神经层面的“排兵布阵”真的能影响最终的“战局”吗?研究人员通过分析单次试验中的神经活动与行为的关联,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们发现,在扰动发生前,M1和PMd中“期望信号”的强度,能够显著预测猴子在扰动发生后最初150毫秒内的手臂运动速度。这意味着,神经准备状态的微小波动,会直接转化为行为上的差异。这为“感觉期望塑造运动反应”这一假说提供了坚实的神经-行为关联证据。

经验的烙印:当大脑在没有提示时悄然学习

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都是大脑如何利用明确的外部线索(视觉提示)来形成期望。但在现实世界中,许多期望是我们在与环境的互动中,通过经验逐渐学习和积累的。比如,你反复拿起一个看起来很轻但实际很重的杯子,几次之后,你的大脑就会自动更新对它的重量预期。

那么,我们大脑的运动系统是否也能通过“经验”来积累这种感觉期望呢?研究人员设计了实验的第二个版本——“适应性实验”(Adaptation experiment)。在这个实验中,猴子会经历两种交替出现的试验模块:一种是和之前一样的“视觉提示模块”,另一种是“适应性模块”。在适应性模块中,屏幕上不会出现任何概率提示,但实际的扰动会以一个固定的概率(例如,75%的概率伸展,25%的概率屈曲)持续出现。

这相当于给大脑出了一道“推理题”:你能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仅凭一次次的“体验”,自己摸索出潜在的扰动规律吗?

答案是肯定的。猴子的行为数据显示,在进入适应性模块后的大约10到20次试验内,它们的反应行为就逐渐调整到了与该模块隐藏的概率相匹配的模式。这表明,它们的大脑确实在悄然学习和适应环境的统计规律。

更关键的问题是,这种内隐学习到的期望,是否也以同样的方式编码在运动皮层中呢?研究人员再次分析了神经数据,结果发现,在适应性模块中,PMd和M1再次成为了主角。随着试验次数的增加,一个代表着“习得概率”的神经信号,在这两个脑区中也逐渐浮现并增强。其神经表征的形式,与视觉提示模块中观察到的高度相似。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它揭示了运动系统中感觉期望的两种形成通路:一种是依赖于外部明确指令的“快速通道”,另一种则是通过内部经验积累的“慢速通道”。而像PMd和M1这样的核心运动脑区,似乎是这两条通路的共同交汇点。它们不仅能“听懂”高级认知脑区传来的指令,也能“学会”从与环境的互动中提取统计规律,并将这两种信息都转化为一种统一的、可供快速调用的神经准备状态。这展示了运动系统在适应性和学习能力上的惊人之处。

虚拟大脑的启示:高效预测背后的“警报”信号

我们已经看到,大脑运动系统能够基于期望进行准备,并且这种准备能提升行为表现。但从计算的角度来看,这个系统为何如此设计?它高效运作的背后,是否存在着某些关键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为了探究这些深层次的计算原理,研究人员转向了计算神经科学,他们使用了一个名为“MotorNet”的开源工具箱,构建了一个“虚拟大脑”,一个由循环神经网络(Recurrent Neural Network, RNN)控制的、模拟真实手臂和肌肉生物力学特性的闭环模型。

他们让这个虚拟模型像人类和猴子一样,执行相同的概率期望任务。通过成千上万次的训练,神经网络模型逐渐学会了如何根据概率线索来优化其对扰动的反应。令人惊讶的是,当研究人员用dPCA分析这个训练好的模型的内部“神经活动”时,他们发现了与猴子大脑中几乎如出一辙的神经几何结构,一个清晰的、按概率大小线性排列的“期望维度”。

这个虚拟模型的成功,本身就是对生物学发现的有力支持。但它的真正价值在于,研究人员可以像“上帝”一样,对它的内部机制进行随意的“手术”和“修改”,从而测试各种假设。

首先,他们进行了一项“虚拟脑损毁”实验。他们选择性地“沉默”了模型中代表概率期望的那个神经维度,即在不改变网络其他部分的情况下,强制将这个维度上的所有活动清零。结果,模型虽然仍能对扰动做出反应,但其行为中所有与概率相关的渐变效应都完全消失了。这从因果层面证实了,正是这个“期望维度”的神经活动,驱动了整个系统的预测性行为。

接下来,研究人员进行了最关键的一项探索。他们注意到,在真实的生物系统中,感觉信号的传递是需要时间的。从手臂受到冲击,到信号传递到大脑,存在着几十毫秒的延迟。大脑是如何在这种延迟下,依然能做出快速反应的呢?

在最初的模型设计中,研究人员不仅给了模型关于扰动方向的本体感觉反馈,还额外给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不包含任何方向信息的“条件无关信号”(condition-independent signal)。这个信号就像一个纯粹的“警报”,它只在扰动发生的瞬间,告诉模型“有事发生!”,但并不说明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设计的灵感来源于他们在猴子大脑S1和VPL中观察到的一个现象:在扰动发生后,这些初级感觉区域会产生一个非常快速、强烈、但对扰动方向不敏感的神经响应。

现在,研究人员开始“操纵”这个警报信号的传递时间。他们发现,当这个警报信号在扰动发生后 20毫秒 左右到达模型时,模型能最有效地利用预先准备好的期望信息,产生高效的校正动作。然而,如果他们将这个警报信号的延迟增加到 50毫秒 以上,那么预先准备的“期望”就几乎变得毫无用处,模型的行为优势也随之消失。

更引人深思的是,如果他们完全移除这个警报信号,只给模型提供包含方向的、但有延迟的本体感觉信息,那么模型虽然最终也能学会完成任务,但它无法发展出基于概率期望的预测性准备策略。

这一系列模型实验揭示了一个深刻的计算原理:大脑的预测性运动控制,依赖于一个“两步走”的信息处理策略。

1. 准备阶段:运动系统基于期望,预先设置好一个最有可能的“默认应对方案”(体现在“期望维度”的神经活动上)。
2. 执行阶段:一个快速、模糊的“警报”信号(条件无关信号)充当了“发令枪”。它一旦抵达,就会立即触发这个默认方案,让身体先动起来。随后,更精确、但更慢的定向感觉信息到达,再对这个初始动作进行微调和修正。

这是一种在信息不完全和存在延迟的情况下,所能采取的近乎最优的策略。大脑并非等待所有信息都明朗后才行动,因为它等不起。它选择相信自己的“预言”,并由一个最简单的触发器来启动预案。这正是我们能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如此敏捷、高效地行动的秘密。

重塑我们对运动控制的理解:从“执行者”到“预言家”

这项研究,照亮了我们过去知识体系中的一个盲区,深刻地重塑了我们对大脑运动控制的理解。

过去,我们常常将运动皮层视为一个忠实的“执行者”,它接收来自更高级认知区域的指令,然后将其翻译成肌肉收缩的命令。但这项工作有力地证明,运动系统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充满智慧的“预言家”。它不仅规划和执行我们“想做”的动作,更在持续不断地对外部世界可能施加于我们身体的“感觉后果”进行建模和预测。

研究揭示的“期望编码”的简单线性几何结构,展现了大脑在表征不确定性信息时的高度效率。而对“条件无关”警报信号的依赖,则为我们解释了大脑如何在与生俱来的信息传递延迟下,依然能够实现快速、灵活的反馈控制,这为“最优反馈控制理论”(Optimal Feedback Control Theory)提供了坚实的神经基础。

此外,研究结果也为我们思考一些神经系统疾病提供了新的视角。例如,在帕金森病或小脑共济失调等疾病中,患者不仅在主动发起运动时遇到困难,他们调整和适应外部扰动的能力也显著下降。这是否与他们大脑运动系统内形成和利用感觉期望的能力受损有关?未来的研究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开发出新的诊断和康复策略。

最终,这项研究引领我们回到了那个古老而迷人的哲学命题:我们的大脑,究竟是在被动地感知世界,还是在主动地创造我们对世界的“实相”?从运动控制这个最基本的层面来看,答案似乎愈发清晰。我们的大脑并非一块等待外界信息输入的“白板”,而是一个永远在主动提问、主动预测、主动构建模型的“引擎”。我们每一次看似简单的互动,每一次灵巧的闪避,每一次精准的抓握,背后都凝聚着大脑这位深邃“预言家”无数次的无声计算。而正是这种生生不息的预测,才让我们得以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舞出如此优雅而精准的生命之蹈。

版权声明 本网站所有注明“来源:生物谷”或“来源:bioon”的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于生物谷网站所有。非经授权,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取得书面授权转载时,须注明“来源:生物谷”。其它来源的文章系转载文章,本网所有转载文章系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转载内容不代表本站立场。不希望被转载的媒体或个人可与我们联系,我们将立即进行删除处理。

87%用户都在用生物谷APP 随时阅读、评论、分享交流 请扫描二维码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