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Nature Genetics:化疗之后,我们健康的血细胞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来源:生物探索 2025-07-04 09:23

这项研究最具有临床指导意义的发现之一,在于它揭示了即便是同一类别的化疗药物,其长期遗传毒性也可能存在天壤之别。

化疗 (Chemotherapy),这个词对许多人来说,既是希望的象征,也是恐惧的源头。作为对抗癌症的“焦土政策”,它用强大的化学武器无差别地攻击快速分裂的细胞,力图将癌细胞赶尽杀绝。我们歌颂它挽救了无数生命,但也深知其沉重的副作用——脱发、恶心、疲惫……这些是身体发出的短期警报。然而,在这场战争的硝烟散去多年之后,当患者重返正常生活,那些曾经“躺枪”的健康细胞,尤其是我们体内不断更新的血液细胞,它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它们是否也在这场战役中留下了不为人知的“战争创伤”?这些创伤是会随着时间愈合,还是会像一枚枚定时炸弹,埋下未来健康风险的隐患?

长期以来,这些问题更像是一种基于临床观察的模糊推断,缺乏微观层面上的确凿证据。7月1日,《Nature Genetics》上的重磅研究“The long-term effects of chemotherapy on normal blood cells”,首次为我们揭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的一角。研究人员以前所未有的精度,深入到单个血细胞的基因组中,像法医一样,解读着化疗留下的每一个分子层面的“伤疤”。这项研究不仅证实了我们的担忧,更以惊人的细节,描绘出了一幅化疗后正常血细胞世界的“患者编年史”。

图片

生命之河的源头:我们血液世界的秘密

在深入这场关于“化疗伤痕”的探索之前,我们必须先了解我们身体里那条永不停歇的“生命之河”——血液——是如何运作的。这条河流的源头,深藏于我们的骨髓之中,那里居住着一群神奇的“始祖细胞”,它们被称为造血干祖细胞 (Hematopoietic stem and progenitor cells, HSPCs)。

这些HSPCs是我们所有血细胞的共同祖先,包括负责运输氧气的红细胞、构成免疫防线的白细胞(如淋巴细胞、单核细胞等)以及参与凝血的血小板。HSPCs拥有一项非凡的能力:自我更新与分化。它们既能复制出更多的自己,维持“源头”的永不枯竭;也能分化成各种功能各异的成熟血细胞,补充到血液循环中。这个过程周而复始,确保我们生命活动的正常运转。

然而,细胞的每一次分裂,都伴随着微小的风险。细胞内的DNA在复制过程中,偶尔会出错,就像抄写员在抄写一部鸿篇巨著时,难免会写错一两个字。这种DNA序列上的永久性改变,就是体细胞突变 (somatic mutation)。

这些突变大多是无害的,但它们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累积。研究早已揭示,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过程。一个健康成年人的HSPCs,平均每年会稳定地增加大约18个单碱基替换 (Single-Base Substitution, SBS),这是最常见的突变类型。这意味着,一位健康的80岁老人,其单个HSPC中大约携带着1500个这样的“岁月印记”。这个数字,就像一把衡量细胞“生理年龄”的尺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基准。

有了这把尺子,研究人员便可以开始回答那个核心问题:当化疗这股强大的外部力量介入时,这把尺子上的刻度,会发生怎样的剧变?

基因组考古学:巧妙的设计揭示细胞的过往

想要知道化疗究竟做了什么,研究人员必须像考古学家一样,发掘并解读细胞基因组中埋藏的历史信息。他们采用了一种极其巧妙的研究策略。

首先,他们招募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一共23位曾接受过化疗的癌症患者,他们的年龄跨度极大,从3岁到80岁不等。这些患者所患的癌症类型多样,包括结直肠癌淋巴瘤白血病等;他们接受的化疗方案也五花八门,涵盖了我们熟知的几乎所有主要化疗药物类别,例如烷化剂 (alkylating agents)、铂类药物 (platinum compounds)、抗代谢药物 (antimetabolites)等,总共涉及21种不同的药物。与此同时,他们还招募了9位未接受过化疗的健康人作为对照组。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单细胞基因组测序。研究人员从这些志愿者的血液或骨髓中,小心翼翼地分离出单个的HSPCs。然后,他们在培养皿中为这些孤独的细胞提供完美的生长环境,让每一个HSPC都分裂、增殖,形成一个由成千上万个细胞组成的“克隆集落 (colony)”。这个集落里的所有细胞,都拥有与最初那个HSPC完全相同的基因组(除了培养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极少量新突变外)。

这种“单细胞扩增”的策略,巧妙地解决了单个细胞DNA量太少而无法测序的难题。随后,研究人员对这些集落进行全基因组测序 (Whole-Genome Sequencing, WGS),从而获得了每一个原始HSPC的完整基因图谱。通过比较同一个体不同HSPC之间的突变差异,他们得以构建出这些细胞的“家族树”,也就是系统发育树 (phylogenetic tree)。这棵树的树根代表着受精卵,树枝的每一次分叉都代表着一次新的突变事件,而树梢则代表着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HSPCs。树枝的长度,则精确地记录了突变的数量。

通过这套方法,研究人员不仅能看到每个细胞里有多少突变,还能追溯这些突变是在生命中的哪个阶段、由什么原因造成的。一场针对化疗“罪证”的基因组级别的大侦探开始了。

第一波冲击:化疗引发的“突变风暴”

当测序结果呈现在眼前时,其震撼力是毋庸置疑的。研究人员发现,在23名化疗患者中,高达17人的HSPCs基因组中,出现了远超其年龄应有水平的突变数量。

数据显示,有4位患者的情况最为严重,他们的HSPCs中,由化疗额外引入的突变数量超过了1000个。另外13位患者,也承受了中等程度的损伤,其HSPCs中额外增加了200到600个不等的突变。这意味着,他们的血细胞在短短的治疗周期内,经历了正常情况下需要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的“衰老”过程。

其中一个案例尤为令人心惊。一位年仅3岁的神经母细胞瘤患儿,在接受了包含卡铂 (carboplatin)和顺铂 (cisplatin)等药物的化疗后,其HSPCs中的体细胞突变总数,竟然已经超过了一位80岁健康老人的平均水平。换句话说,化疗让这个孩子的血细胞在基因组层面上,“一瞬间”衰老了近80年。

这些冰冷的数字,无声地诉说着化疗药物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对正常组织造成的巨大附带伤害。然而,研究人员也注意到,并非所有化疗药物都是“冷血杀手”。有6位患者的突变水平与正常人无异,这暗示着化疗的遗传毒性存在着巨大的药物依赖性。这究竟是为什么?研究人员需要更精细的工具来“指认凶手”。

化学指纹:锁定造成损伤的“元凶”

不同的致突变物,会在DNA上留下独特的“犯罪痕迹”,这被称为突变印记 (mutational signature)。它就像一个人的指纹,具有高度的特异性。例如,阳光中的紫外线主要导致C>T的突变,且有其特定的序列偏好。通过分析基因组中成千上万个突变的模式,研究人员就能推断出导致这些突变的“元凶”。

在这项研究中,研究人员从所有样本的基因组数据中,成功提取出了12种不同的单碱基替换(SBS)突变印记。其中4种是已知的、在正常人体内存在的印记,比如与衰老相关的SBS1和SBS5,以及一种血液细胞特有的印记SBSBlood。

而真正激动人心的发现,是另外8种全新的、几乎只在化疗患者体内出现的突变印记。这些印记就是化疗药物留下的无可辩驳的“化学指纹”。通过将这些指纹与患者的用药史进行比对,研究人员成功地将它们与具体的药物一一对应起来:

SBSA印记:主要特征是T>A的突变。它被发现于两位曾使用丙卡巴肼 (procarbazine)治疗霍奇金淋巴瘤的患者体内。丙卡巴肼是一种烷化剂,这个发现证实了它强大的致突变性。

SBSC、SBSD、SBSE印记:这三种印记模式相似,都与一类被称为氮芥类 (nitrogen mustard)的烷化剂有关。SBSC的“指纹”指向了苯丁酸氮芥 (chlorambucil);SBSD的“指纹”则指向了苯达莫司汀 (bendamustine);而SBSE的“指纹”则与美法仑 (melphalan)的使用高度相关。

SBSF印记:这个印记与铂类药物的暴露紧密相连,在接受过顺铂 (cisplatin)和卡铂 (carboplatin)治疗的患者中尤为明显。

SBSG印记:它的“指纹”则清晰地指向了抗代谢药物5-氟尿嘧啶 (5-fluorouracil, 5-FU)及其口服前体药物卡培他滨 (capecitabine)。

这些发现,就像是在一场复杂的犯罪现场,侦探通过分析弹道痕迹,准确地识别出了不同型号的凶器。它首次从基因组层面,为不同化疗药物的遗传毒性“画像”,并建立了直接的因果联系。

同类不同命:为何“相似”的药物,毒性天差地别?

这项研究最具有临床指导意义的发现之一,在于它揭示了即便是同一类别的化疗药物,其长期遗传毒性也可能存在天壤之别。

以铂类药物为例,它们是治疗多种实体瘤的核心药物。研究发现,顺铂和卡铂会留下大量的SBSF突变印记,导致显著的基因组损伤。然而,同为铂类药物的奥沙利铂 (oxaliplatin),即便在一些患者体内使用了长达22个周期,其造成的SBSF突变也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发现令人振奋。在许多临床场景中,这几种铂类药物在疗效上可以相互替代。这意味着,如果一位患者的治疗方案有选择空间,医生或许可以优先考虑使用奥沙利铂,从而在保证疗效的同时,极大地降低对正常血细胞的长期遗传损伤,减少未来发生继发性肿瘤的风险。

类似的故事也发生在烷化剂中。美法仑、苯达莫司汀和苯丁酸氮芥都显示出强大的致突变能力。但另一位同类药物——环磷酰胺 (cyclophosphamide),却表现得异常“温和”。在接受过环磷酰胺治疗的患者中,研究人员只观察到极少量的额外突变。

这背后的原因可能是什么?研究人员推测,这与细胞的解毒能力有关。HSPCs细胞内含有一种高水平的酶,名为醛脱氢酶 (aldehyde dehydrogenase),这种酶恰好能够高效地将环磷酰胺的活性代谢产物分解为无毒物质,从而保护了HSPCs免受其伤害。

这些“同类不同命”的案例,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精准化疗”或“低毒化疗”的大门。未来的化疗方案设计,或许不再仅仅是疗效和短期毒性的权衡,更可以基于基因组损伤的考量,做出更长远、更人性化的选择。

不平等的战场:为何不同血细胞的“伤势”各不相同?

化疗药物进入血液,会流经全身,但它们对不同类型血细胞的攻击,似乎也存在“偏好”。为了探究这一点,研究人员利用流式细胞分选技术 (flow sorting),从患者血液中精确地分离出不同种类的成熟血细胞,包括单核细胞 (monocytes)、B淋巴细胞 (B cells)、记忆T淋巴细胞 (T memory cells)和初始T淋巴细胞 (T naive cells),并对它们进行了深度测序。

结果再次带来了惊喜。不同药物的“攻击偏好”差异巨大:

5-氟尿嘧啶/卡培他滨 (SBSG印记):这种药物对造血源头的HSPCs和单核细胞几乎“视而不见”,突变负担极低。然而,它却对淋巴细胞(B细胞和T细胞)痛下杀手,在这些细胞中造成了显著的突变累积。这可能是因为淋巴细胞的代谢途径或DNA修复机制,使它们对这种模拟胸腺嘧啶的药物尤为敏感。

铂类药物 (SBSF印记):情况恰好相反。铂类药物对HSPCs和单核细胞造成了最严重的打击,但在T细胞中造成的突变则相对较少。

这种细胞类型的特异性损伤模式,揭示了一个更为复杂的画面。化疗的长期影响,不仅取决于药物本身,还取决于受攻击细胞的内在生物学特性,包括它们的代谢状态、DNA修复能力和细胞分裂速率。理解这些差异,将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预测和管理特定化疗方案可能带来的长期风险,例如针对免疫系统的损伤。

时间的加速器:化疗如何让年轻的血液“未老先衰”

除了直接增加突变数量,化疗还以另一种更隐蔽、也更深刻的方式,改变了我们的血液世界——它重塑了血细胞的克隆结构 (clonal architecture),让整个系统出现了“未老先衰”的迹象。

在正常衰老过程中,随着突变的自然累积,HSPCs中偶尔会出现一些携带“优势突变”的细胞。这些突变(例如在DNMT3A、TET2等基因上)赋予了细胞微弱的生长或生存优势,使其后代在HSPCs群体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形成一个庞大的“克隆”。这种现象被称为意义不明确的克隆性造血 (Clonal Hematopoiesis of Indeterminate Potential, CHIP),在70岁以上的老年人中非常普遍。

一位健康的48岁个体,其HSPCs的“家族树”看起来枝繁叶茂、多样性极高,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克隆占据绝对优势。而一位77岁的健康老人,其“家族树”则呈现出几支巨大的“主干”,这些就是由CHIP克隆扩张形成的。

然而,当研究人员观察那些化疗患者的“家族树”时,他们看到了令人不安的景象。一位48岁的女性患者 (PD47703),她在10岁时因霍奇金淋巴瘤接受过化疗,47岁时又因其他疾病再次化疗。她的HSPCs系统发育树,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中年人,反而更像是一位耄耋老人,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扩张克隆。同样,一位43岁的女性患者 (PD37580),在长期使用苯丁酸氮芥后,其血液的克隆结构也呈现出典型的“老年化”特征。

更关键的是,化疗催生的这些“优势克隆”,与正常衰老产生的克隆,在驱动基因上存在本质不同。正常衰老催生的大多是携带DNMT3ATET2突变的克隆,而化疗这片“焦土”上顽强生长起来的,则主要是那些携带DNA损伤应答 (DNA damage response)通路相关基因突变的克隆,尤其是PPM1DTP53基因。

这其中的逻辑不难理解。化疗通过制造大量的DNA损伤来杀死细胞。如果一个HSPC恰好发生了一个PPM1DTP53的突变,这个突变可能会让细胞对DNA损伤“麻木”,从而在化疗的轮番轰炸中幸存下来。当其他“遵纪守法”的细胞大量死亡时,这些“作弊”的细胞就获得了巨大的生存空间,迅速扩张,主宰了整个造血系统。

这种“过早衰老”的血液系统,潜藏着巨大的风险。一方面,这些携带PPM1D突变的克隆本身可能会削弱骨髓的再生能力。另一方面,TP53突变是众所周知的癌症驱动基因,它的扩张,大大增加了患者未来患上治疗相关的继发性白血病 (therapy-related leukemia)的风险。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部分癌症患者在多年后会罹患第二种、且往往更具侵袭性的血液肿瘤。化疗,在无意中为这些危险的细胞铺就了通往王座的道路。

解读伤痕,是为了开创更安全的未来

这项里程碑式的研究,为我们描绘了化疗对正常血细胞造成的长期、深刻且复杂的伤害。它告诉我们,化疗的代价,远不止于那些我们能看到或感受到的短期副作用。在基因组的层面上,它留下的伤痕可能会伴随患者的一生。

然而,这项研究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制造恐慌,更不是要否定化疗在癌症治疗中的基石地位。恰恰相反,看清风险,是为了更好地规避风险。这些发现为我们指明了优化癌症治疗、保障患者长期健康的康庄大道。

首先,它为优化化疗方案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当面临多种药物选择时,我们可以将“长期遗传毒性”作为一个重要的考量指标。选择像奥沙利铂或环磷酰胺这样“更温和”的药物,可能在不牺牲疗效的前提下,为患者赢得一个更健康的未来。

其次,它为癌症患者的长期健康管理提供了强大的工具。通过在化疗后对患者的血液进行基因测序,医生可以评估其突变负担和克隆结构,识别出那些携带高风险突变(如TP53)的“危险克隆”。这使得主动监测和早期干预成为可能,从而将继发性肿瘤扼杀在摇篮里。

最后,这项研究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更宏大的议题。随着医学的进步,癌症患者的数量日益增多。如何管理他们的长期健康,如何减轻治疗带来的“后遗症”,是整个社会和医学界面临的共同挑战。这项研究,正是应对这一挑战的坚实一步。

版权声明 本网站所有注明“来源:生物谷”或“来源:bioon”的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于生物谷网站所有。非经授权,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取得书面授权转载时,须注明“来源:生物谷”。其它来源的文章系转载文章,本网所有转载文章系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转载内容不代表本站立场。不希望被转载的媒体或个人可与我们联系,我们将立即进行删除处理。

87%用户都在用生物谷APP 随时阅读、评论、分享交流 请扫描二维码下载->